镜海市老城区的“令狐理发铺”门口,三棵老梧桐树的叶子被秋阳晒得发脆,风一吹就簌簌响,像谁在树梢撒了把碎铜铃。铺子里飘着肥皂水混着旧木头的味道,墙角那台民国年间的吊扇转得慢悠悠,扇叶上积的灰随着风晃,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倒比挂在墙上的老挂钟更能记时。
令狐黻正给陈奶奶剪头发。老太太坐在吱呀响的藤椅上,脑袋随着剪刀的动静微微颤,花白的头发落在蓝布围布上,像落了层薄雪。围布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却浆洗得板正——这是他母亲留下的,布纹里还嵌着当年烫头发时沾的药水味,凑近了闻,能辨出是紫罗兰牌的冷烫精,二十年前在老城厢最时兴。
“慢点剪,别跟你妈似的毛手毛脚。”陈奶奶眯着眼,声音哑得像含着沙。她患了血管性痴呆,大多时候认不出人,唯独对这围布熟稔,枯瘦的手指总在布角的补丁上摩挲。那补丁是块靛蓝土布,上面绣着半朵梅花,线脚松得快散了,却是老太太每天的念想。
令狐黻“嗯”了一声,剪刀在指间转了个花。他穿着件洗褪色的白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淡了的狼头纹身——前阵子女儿令狐雪在学校被同学骂“黑社会的女儿”,他找老中医拿了药水,硬生生把纹身洗得只剩模糊的印子,洗的时候疼得牙打颤,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当年你妈给我剪头,总在围布上绣小梅花。”陈奶奶突然笑了,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揉皱的宣纸,“她说我家老头子喜欢梅花,剪完头让他认不出我。其实哪能认不出?我右耳后有颗痣,她总忘给我遮。”
令狐黻的手顿了顿。他母亲走了快十年,当年就是在这把藤椅上咽的气,手里还攥着给陈奶奶绣了一半的围布。他低头扫围布上的碎发,看见布角补丁上那半朵歪歪扭扭的梅花,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那丫头……眼睛亮……”当时他以为说的是陈奶奶,现在才觉出不对。
铺子门被推开,风裹着股油条味钻进来。令狐雪背着书包跑进来,校服领口沾着点油渍——是校门口张记油条摊的芝麻油条,她总爱先咬个洞,把油条瓤掏出来吃。“爸,陈奶奶好!”她凑到令狐黻身边,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是橘子味的,“今天考试考了双百,老师奖的。”
陈奶奶抬眼瞅着令狐雪,眼神亮了亮,像蒙尘的铜镜突然照进光:“这小丫头,跟当年阿梅一个样。”阿梅是令狐黻母亲的名字,老太太记不得别的,却把这名字刻在了心里。
令狐雪没接话,小手扒着藤椅边晃:“爸,放学路上遇见醉鬼李爷爷了,他说要给我送《英雄故事》。就是上次他说的,封面画着八路军的那本。”
令狐黻眉头皱了皱。醉鬼李是铺子里的老主顾,以前总爱光着膀子在门口喝二锅头,胳膊上纹着条过肩龙,龙睛是用朱砂点的。前阵子听剃头的老王说,他妹妹当年被人贩子拐走,是令狐黻年轻时跟人打架救回来的——这事令狐黻自己都快忘了,只记得二十年前火车站那阵仗,人贩子手里的弹簧刀擦着他胳膊划过去,留下道月牙形的疤。
“别跟他走太近。”令狐黻捏了捏女儿的脸,指腹蹭到她脸颊上的绒毛,“他身上酒气重,别熏着你。”
“知道啦!”令狐雪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地跑到墙角翻漫画书。她的漫画书都码在个旧木箱里,箱子是令狐黻用理发店淘汰的镜柜改的,上面还留着镶嵌镜片的凹槽。
正剪着头发,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响,像谁把铁簸箕踢翻了。令狐黻探头一看,醉鬼李摔在台阶下,手里还攥着本卷了边的《英雄故事》,酒瓶子滚在地上,黄汤洒了一地,呛得人鼻子发酸——是最便宜的“二锅头”,三块五一瓶。
“老李!”令狐黻放下剪刀跑出去,把醉鬼李扶起来。老头脸上沾着灰,眼角磕破了,血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却咧着嘴笑:“小令狐,给……给雪丫头的。”他说话时牙床漏风,去年冬天冻掉了颗门牙。
令狐黻接过书,封面都磨掉了,露出里面的牛皮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李建军”三个字——是醉鬼李的大名。他翻开书,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跟令狐雪五岁时拍的照片一模一样。
“这是……”令狐黻愣了愣,指尖捏着照片边缘,纸脆得怕一使劲就碎了。
醉鬼李拍了拍他的胳膊,酒气喷了他一脸:“我妹……当年你救的那个,这是她闺女。跟雪丫头……有缘。”说完打了个酒嗝,头一歪靠在门框上不动了,呼噜声立马响起来,像老风箱在拉。
令狐黻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二十年前,确实在火车站救过个被拐的小姑娘,当时那丫头咬了人贩子一口,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不放,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星。后来警察来了,他看见丫头袖口绣着朵小梅花,跟母亲给陈奶奶绣的围布一个样。他怕惹麻烦,悄悄走了,再没打听后续。
“爸,李爷爷怎么了?”令狐雪跑出来,蹲在醉鬼李身边戳了戳他的脸,老头没醒,嘴角还挂着笑。
“没事,喝多了。”令狐黻把醉鬼李扶进铺子,让他靠在墙角的长凳上,又拿毛巾蘸了温水擦他脸上的血。擦到眼角时,老头突然哼了声:“梅……梅花……”
陈奶奶突然开口:“这老李,命苦。他妹后来嫁了个矿工,矿难死了,自己拉扯闺女过,前阵子闺女又得了白血病……”老太太说话时没看任何人,眼睛盯着围布上的碎发,像在跟空气唠嗑。
令狐黻手里的毛巾停了停。他想起前几天去医院给母亲拿药——母亲走后他总习惯性来拿药,其实是怕药店的张婶忘了老主顾——确实看见个女人在缴费处哭,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小姑娘,小姑娘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梅花,跟照片上的丫头眉眼像得很。
“爸,这本书里有东西!”令狐雪翻着《英雄故事》,从里面掉出张药方,黄纸都发脆了,上面写着几味中药:当归、黄芪、枸杞……还有一行小字:“治气血不足,每日一剂,煎服。”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娟秀得很。
令狐黻拿起药方看了看,指尖触到纸背的毛边,突然浑身一麻——字迹是母亲的。末尾署着个名字:“苏梅”。是他母亲的名字。母亲年轻时在药铺当过学徒,后来嫁给父亲开了理发店,就再没给人看过病,家里连本药书都没留。
“这是……妈写的?”令狐黻的心突突跳,像有只兔子在撞。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总摩挲着围布说:“当年那丫头,眼睛真亮,可惜命不好……”当时他以为是说陈奶奶的孙女,现在才明白母亲一直记挂着这事。
“爸,李爷爷醒了!”令狐雪拽了拽他的衣角,小手攥着他的裤腿晃。
醉鬼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令狐黻手里的药方,突然红了眼,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方子……我妹一直带在身上,说等病好了,要亲自谢谢你妈……”他抹了把脸,眼泪混着血往下掉,滴在药方上,晕开个小印子,“可她没等到……去年冬天走的,走时还攥着这方子……”
令狐黻喉结动了动,把药方递给他:“我妈要是知道她记着,肯定高兴。”他想起母亲下葬那天,陈奶奶也是这样攥着半块梅花糕哭,说阿梅总给她留刚蒸好的。
醉鬼李接过药方,小心翼翼地折成方块揣进怀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布是用化肥袋缝的,磨得发亮。他塞给令狐黻:“这里面是我攒的钱,不多,你帮我给雪丫头买两本新漫画吧……”
令狐黻推回去:“钱你留着给你外甥女治病。”
“不用不用!”醉鬼李急了,把布包往他手里一塞,指节因为使劲泛白,“我已经把房子卖了,够给丫头治病的!”
令狐黻捏着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硬币和毛票,硌得手心疼。他知道醉鬼李就这一间老房子,在巷尾第三家,院墙上爬着牵牛花,去年夏天还看见他在门口给花浇水。
“李爷爷,我不要漫画书。”令狐雪拉着醉鬼李的手,小手暖乎乎的,“我把我的漫画书给你外甥女看好不好?我有《灌篮高手》,还有《美少女战士》。”
醉鬼李摸了摸令狐雪的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血:“好,好丫头。跟你妈……不,跟你奶奶一样心善。”
正说着,门外传来个女人的声音:“爸,你在这儿呢!”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跑进来,裙摆沾着泥,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她看见醉鬼李脸上的伤,急得眼圈都红了:“跟你说别喝酒别喝酒,你怎么不听!医生说你血压高,不能再喝了!”
“这是我闺女,苏晴。”醉鬼李给令狐黻介绍,声音透着骄傲,“就是她闺女得了病。”
苏晴瞪了醉鬼李一眼,又转头对令狐黻点头:“令狐老板,麻烦你了。”她眼角还带着泪痕,头发乱糟糟的,发梢沾着片梧桐叶,一看就是刚从医院跑回来。
“没事。”令狐黻指了指墙角的长凳,“坐会儿吧。”
苏晴没坐,从包里掏出张化验单递给醉鬼李,手还在抖:“医生说找到配型了,下周就能手术。”
醉鬼李一下子蹦起来,差点撞翻旁边的洗头盆——那盆是粗陶的,是母亲当年从旧货市场淘的,上面画着喜鹊登梅。“真的?太好了!”他攥着化验单转圈,像个孩子。
苏晴点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化验单上:“可是手术费还差一半……五万块,我实在凑不出来了……”
醉鬼李脸上的笑僵住了,蹲在地上抱着头不说话,后背驼得像张弓。
令狐黻心里一动,从抽屉里拿出张银行卡递给苏晴。卡是旧的,上面印着的银行标志都磨掉了:“这里面有五万块,你先拿着。”是他准备给雪丫头交择校费的钱,本来想让她去重点小学。
苏晴愣了愣,没接,手往身后缩:“这怎么行……我们不认识……”
“拿着吧。”令狐黻把卡塞到她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冰,“当年我救你时,你才这么高。”他用手比划到腰际,“就当我还当年你攥着我衣角的情分。你当时攥得真紧,把我衬衫都拽破了。”
苏晴看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递给令狐黻。盒子是木头的,刻着缠枝纹:“这个你拿着。”盒子打开,里面是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梅花,跟陈奶奶围布上的梅花一模一样,只是更小巧些。
“这是当年你妈给我的,说戴着能保平安。”苏晴抹了把泪,声音发颤,“我一直戴着,现在给你。我妹说,当年你妈给她戴镯子时说,等她有了孩子,要把镯子传给孩子,再让孩子还给令狐家……”
令狐黻拿起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上面的梅花刻得很深,棱棱分明,像母亲当年绣在围布上的那样认真。他突然想起母亲的手,总带着肥皂的香味,给陈奶奶梳头发时,手指在发丝间绕来绕去,像在织网。
“爸,快看!”令狐雪突然指着窗外,小手指得笔直,“天上有好多星星!”
大家都抬头往外看,明明是白天,天上却真的飘着好多亮晶晶的东西,像碎了的星星。仔细一看,是有人在放风筝,风筝线断了,星星形状的风筝就飘了满天,红的、黄的、蓝的,在太阳底下闪。
“是医院那边放的。”苏晴笑着说,眼角还挂着泪,“儿科病房的孩子们说,放了星星风筝,病就能好。昨天我闺女还让我给她扎了个纸风筝呢。”
醉鬼李也笑了,抹了把脸,把眼泪蹭在袖子上:“好,好兆头。”
令狐黻看着满天的星星风筝,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镯子,突然觉得心里亮堂堂的。他把银镯子戴在令狐雪手上,镯子有点大,在手腕上晃:“以后你就戴着这个,保平安。”
令狐雪晃了晃手腕,银镯子叮当作响,像天上的星星在唱歌。她跑到门口,仰着头数风筝:“一、二、三……爸,有二十七只呢!”
就在这时,铺子门口突然传来刹车声,“吱——”的一声,尖锐得像用指甲刮玻璃。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轮胎碾过地上的梧桐叶,发出脆响。下来几个穿黑西装的人,领头的是个光头,脸上有块刀疤,从眼角一直到下巴,看着就不好惹。
“谁是令狐黻?”刀疤脸叼着烟,斜着眼瞅着铺子里的人,烟圈吐在令狐雪头顶,呛得小姑娘皱起眉。
令狐黻心里咯噔一下,认出这人是附近的地痞,姓黄,以前总来收保护费,被他用剃头刀架着脖子赶跑过一次。那时候雪丫头还小,抱着他的腿哭,说怕。
“我是。”令狐黻往前站了站,把令狐雪护在身后,手悄悄摸到柜台底下——那里藏着根铁棍,是以前对付流氓用的。
刀疤脸吐了口烟圈,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听说你最近挺能耐啊,敢管别人的闲事?”他指了指苏晴,眼神像钩子,“这女人的债,你也敢替她还?”
苏晴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我没欠你钱……我从来不借钱的……”
“你男人欠的!”刀疤脸从口袋里掏出张欠条,纸是打印的,上面按着红手印,“他当年赌钱欠了我十万,现在该你还!父债子还,夫债妻还,天经地义!”
醉鬼李急了,站起来就要跟刀疤脸理论,被令狐黻拉住了。老头还在嚷嚷:“我女婿早就跟我闺女离了!他的债凭什么让我闺女还!”
“离了也得还!”刀疤脸瞪着眼,“签欠条的时候还没离呢!”
“钱我替她还。”令狐黻看着刀疤脸,手心的汗把铁棍柄都浸湿了,“但你得给我点时间。”
“行啊。”刀疤脸笑了,露出颗金牙,“三天之内,拿不出钱,就把你这破铺子拆了!”他用脚踢了踢门口的台阶,“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说完挥了挥手,带着人上车走了。
轿车扬尘而去,铺子里一片安静,只有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
醉鬼李蹲在地上叹气,拳头捶着地面:“都怪我,要不是我让闺女跟他结婚……”
“不怪你。”令狐黻拍了拍他的肩,手碰到老头的骨头,硌得慌,“这事我能解决。”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把理发店盘出去,这铺子在老城区黄金地段,怎么也能卖十五万,够还十万债,还能剩点给苏晴的闺女治病。
“爸,你别卖铺子!”令狐雪抱着他的腿哭,眼泪鼻涕蹭在他的白褂子上,“卖了我们就没地方住了!这里有奶奶的围布,还有我的漫画书!”
令狐黻摸了摸女儿的头,没说话。他知道女儿舍不得这里,这里的青砖地上还留着她学走路时摔的跤印,镜柜上还贴着她画的全家福。可他不能让苏晴被地痞缠上,更不能让雪丫头看见那些人动粗。
陈奶奶突然开口:“我这儿有三万块,你先拿着。”她从藤椅底下摸出个布包,布是蓝印花的,上面绣着寿字。里面全是零钱,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用橡皮筋捆着,码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攒了很久的。“这是我老头子留的棺材本,我一把老骨头了,用不上了。”
“还有我!”醉鬼李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最大的是五十的,“我这儿还有五千,是卖废品攒的。”
苏晴也把银行卡递过来,卡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这五万你也拿着,先凑凑。大不了手术费再想办法,总能有活路的。”
令狐黻看着大家手里的钱,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想起母亲当年总说的话:“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难处?互相帮衬着,就过去了。”那时候母亲总把刚蒸好的馒头分给巷口的乞丐,说看不得人饿肚子。
“不用。”令狐黻把钱都推回去,声音有点哑,“我自己能想办法。”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个箱子,箱子是铁皮的,上面锈迹斑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他年轻时打拳赢的奖牌,还有母亲留下的一些旧首饰——有支银簪子,是外婆给母亲的嫁妆;有对银耳环,是父亲送母亲的定情物。“这些东西,应该能卖些钱。”他笑着说,心里却像被针扎着疼。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传来动静,这次是警车的声音,“呜哇——呜哇——”由远及近。几辆警车停在门口,下来几个警察,径直走进铺子。
“谁是刀疤脸?”带头的警察问道,手里拿着个记事本。
大家都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晴攥着令狐黻的胳膊,小声说:“不是我报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