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的“福安澡堂”门口,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打湿,泛着墨色的光。檐下挂着的蓝布幌子褪了色,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得像老人咳嗽。澡堂的木门是两扇对开的,漆皮剥落处露出原木的黄,门楣上“福安澡堂”四个红漆字掉了角,“安”字的宝盖头缺了右边一竖,看着倒像个“穴”字。
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头,是澡堂的看门人老陈。他手里攥着个黄铜水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呛人的烟味混着澡堂飘出的皂角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一团。老头脚边放着个竹筐,里面堆着几双褪色的塑料拖鞋,鞋帮上沾着干了的泥印,像谁踩过的落叶。
申屠?推着自行车到门口时,车铃“叮铃”响了一声。老陈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她身上转了圈,又低下头去抽旱烟。“今儿来早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烟袋杆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被风一吹就散了。
申屠?把自行车靠在墙根,车后座绑着的布包蹭到墙,发出“沙沙”声。“张爷爷昨儿说要搓澡,我早点来给腾地方。”她解下布包往肩上一甩,布包里的搓澡巾硌着胳膊,硬邦邦的像块小石板。她穿了件灰扑扑的运动服,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年轻时打拳被对手用肘撞的。
推开门时,一股热气“呼”地涌出来,带着水汽和檀香皂的味道,扑在脸上暖烘烘的。澡堂里雾蒙蒙的,能见度不过两三米,头顶的白炽灯在雾里晕开一团黄,像块浸了油的棉絮。靠墙的长凳上坐着几个老头,有的在慢条斯理地脱衣服,有的光着膀子扇着蒲扇,蒲扇“啪嗒啪嗒”响,搅得热气在空气里打旋。
“小申来啦?”一个胖老头转过头,肚皮上的肉随着动作颤了颤,他手里捏着个搪瓷缸子,缸沿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是常来泡澡的王大爷,退休前是钢厂的工人,胳膊上还有块烫伤的疤。
申屠?点点头,往里走时踢到了个木盆,木盆“哐当”一声撞在墙角,溅起几滴温水。“张爷爷在哪儿呢?”她扬声问,声音在澡堂的穹顶下撞了撞,带着点回音。
“里头池子边呢,跟老李头唠嗑呢。”王大爷用蒲扇指了指里间,扇叶扫过空气,带起一阵淡淡的汗味。
穿过挂着的蓝布帘,里间的热气更浓,呛得申屠?鼻子一酸。水泥砌的浴池里冒着白汽,水面漂着层薄薄的泡沫,几个老头泡在池子里,只露出脑袋,脸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池边的瓷砖墙发潮,贴着几片发黄的旧报纸,报纸上的字早就模糊不清了。
张爷爷就坐在池边的石阶上,背对着门口。他的背驼得厉害,像块弯了的弓,花白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水珠顺着耳背往下淌,滴在灰扑扑的毛巾上。他旁边的老李头正说得起劲,手比划着什么,声音被水汽泡得发闷:“……那回我跟你说的,城南那家剃头铺,师傅的推子那叫一个利索……”
申屠?放轻脚步走过去,布包放在石阶上,发出“咚”的一声。张爷爷回过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小申来啦?”他笑了笑,露出仅剩的几颗牙,牙床泛着粉红。
“张爷爷,今儿水温咋样?”申屠?蹲下身,解开布包拿出搓澡巾。搓澡巾是灰布的,用了好几年,边缘磨出了毛,上面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皂角沫。
“正好正好,不烫也不凉。”张爷爷用手拨了拨池子里的水,水花“哗啦啦”响,“就是老李头,净瞎扯,说啥剃头铺比你这搓澡得劲。”
老李头在池子里“哼”了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水:“本来就是!人家师傅剃完头,还给捏肩呢!”
“捏肩哪有搓澡解乏?”张爷爷梗着脖子反驳,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像条小蚯蚓,“小申这手艺,比捏肩强十倍!”
申屠?笑着打圆场:“都好都好,各有各的妙处。张爷爷,咱去那边搓澡?”她指了指角落里的搓澡床,那是块铺着塑料布的木板,上面放着块肥皂,皂盒是豁了口的搪瓷碗。
张爷爷慢吞吞地站起来,池子里的水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的腿有点瘸,是年轻时在工厂摔的,走一步晃一下,申屠?赶紧扶了他一把。老人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像挂在身上的旧布,胳膊上的老年斑紫一块褐一块,像落了满地的枯叶。
“慢点走。”申屠?扶着他往搓澡床挪,路过一个正在冲澡的年轻人,热水“哗哗”地浇在他背上,水汽更浓了。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点不耐烦,大概是嫌他们走得慢。申屠?没在意,她见惯了这种眼神——澡堂里的年轻人总觉得老头们磨磨蹭蹭,却忘了自己也有老的那天。
把张爷爷扶到搓澡床上躺下,申屠?拿起搓澡巾浸了浸水,拧到半干。“张爷爷,今儿力道要重点不?”她攥着搓澡巾在老人背上试了试,布巾擦过皮肤,发出“沙沙”的轻响。
“重点重点,昨儿干活累着了。”张爷爷趴在床上,脸埋在叠好的毛巾里,声音闷闷的,“帮邻居搬了袋米,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申屠?应了声,手上加了点劲。搓澡巾在老人背上搓出一道道红印,像雨后的晚霞。“您都这岁数了,搬米咋不叫年轻人帮忙?”她一边搓一边说,指腹蹭过老人背上凸起的骨头,硌得慌。
“年轻人忙哩,上班挣钱不容易。”张爷爷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颤,“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动就别麻烦人。”
申屠?没再说话,手里的动作没停。澡堂里的声音混在一起:水流的“哗哗”声,老头们的聊天声,还有远处搓澡巾摩擦皮肤的“沙沙”声,像一首乱糟糟的曲子。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张爷爷的耳朵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搓到肩膀时,张爷爷突然“哎哟”了一声。申屠?赶紧松了劲:“咋了张爷爷?搓疼您了?”
“不是不是。”张爷爷摇了摇头,耳朵尖有点红,“就是……想起你张奶奶了。”
申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张奶奶去世快十年了,听张爷爷说,是患肺癌走的。老两口一辈子没孩子,张奶奶走后,张爷爷就一个人过,每天来澡堂泡个澡,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
“张奶奶以前也总给您搓澡?”申屠?轻声问,重新拿起搓澡巾,力道放得更轻了。
“嗯。”张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搓澡比你温柔,手上没劲儿,搓半天也搓不出泥。”他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怀念,“可我就爱让她搓,她搓澡时总哼小曲儿,唱的是《茉莉花》。”
申屠?想起自己奶奶也爱唱《茉莉花》,小时候奶奶给她梳辫子,就一边梳一边唱,梳齿划过头发的“沙沙”声,和歌声混在一起,暖得人心慌。她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酸意压下去,继续给张爷爷搓澡。
搓到后腰时,搓澡巾突然勾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申屠?皱了皱眉,仔细摸了摸——是个小布包,缝在老人的内裤腰上,藏得挺严实。“张爷爷,您这儿还藏着东西呢?”她指了指那个位置。
张爷爷的身子僵了一下,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慌,像个被抓住偷吃糖的孩子。“没……没啥,就是点零钱。”他含糊地说,手下意识地往腰上挡。
申屠?心里犯嘀咕——零钱哪用缝在内裤上?她没追问,顺着老人的话说:“那您可得收好,别掉池子里了。”
张爷爷“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把头重新埋回毛巾里。申屠?继续搓澡,可总觉得不对劲。张爷爷平时不是藏东西的人,上次他把存折落在澡堂,还是她给送回家的。这小布包里到底是什么?
正琢磨着,澡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申屠?吓了一跳,手里的搓澡巾掉在了地上。“咋了这是?”她站起身往门口看,雾气里只能看见几个晃动的人影。
张爷爷也坐了起来,眯着眼睛往门口瞅:“出啥事儿了?”
旁边池子里的老李头也探着脖子:“听着像是打架了?”
吵嚷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哐啷”声。申屠?心里一紧——不会是有人来闹事吧?这澡堂开了几十年,虽说偶尔有老头拌嘴,可从没见过打架的。她刚想过去看看,一个穿黑夹克的年轻人突然撞开布帘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血,眼神凶得像头狼。
“让开!都给我让开!”年轻人吼着,胳膊肘撞在一个老头的肚子上,老头“哎哟”一声跌进池子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澡堂里顿时乱了套,老头们慌里慌张地往池外爬,有的忘了拿衣服,光着身子就往墙角躲。王大爷举着搪瓷缸子喊:“你干啥!耍横耍到这儿来了!”
年轻人没理他,眼睛在澡堂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张爷爷身上。“老东西,把东西交出来!”他咧开嘴笑了笑,嘴角的血沫子沾在脸上,看着更吓人了。
张爷爷的脸“唰”地白了,手紧紧攥着腰上的布包,指节都泛白了。“我不知道你说啥……”他声音发颤,身子往后缩了缩。
“不知道?”年轻人往前走了两步,脚踩在湿滑的瓷砖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我爹的东西,不是你藏起来了还能是谁?”
申屠?这才明白过来——这年轻人是冲张爷爷来的,而且跟他腰上的布包有关。她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张爷爷身前:“你凭啥说是张爷爷藏的?有证据吗?”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你算哪根葱?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打!”他扬了扬拳头,指关节上还沾着血。
申屠?没动。她年轻时是练过拳击的,虽然现在年纪大了,可对付一个毛头小子还不至于吃亏。“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她盯着年轻人的眼睛,声音沉了下来,“你爹是谁?丢了啥东西?”
年轻人梗着脖子:“我爹是李老三!前儿个去世了,他藏的钱不见了,肯定是这老东西拿的!”
“李老三?”张爷爷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又惊又怒,“你是李老三的儿子?”
“咋了?不敢认了?”年轻人冷笑,“我爹当年帮你顶罪,蹲了十年大牢,你倒好,拿着他的钱逍遥快活!”
“你胡说!”张爷爷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身子晃了晃,“我没拿他的钱!当年那钱是……”他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申屠?心里更糊涂了——李老三?顶罪?这到底是咋回事?她看了看张爷爷,又看了看年轻人,觉得这里头肯定有隐情。
“不是你拿的是谁拿的?”年轻人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喷在申屠?脸上,“我爹临死前就说,钱放在你这儿最安全!你要是不交出来,我今儿就砸了这澡堂!”
他说着就要动手,申屠?赶紧拦住他。“你别冲动!”她抓住年轻人的胳膊,手上用了点劲,“张爷爷不是那种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年轻人疼得“嘶”了一声,用力挣了挣没挣开。“误会?啥误会?”他瞪着申屠?,“我看你就是跟这老东西一伙的!”他抬起另一只拳头就往申屠?脸上打,拳风带着股汗臭味。
申屠?往旁边一躲,同时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顺势往他后腰推了一把。年轻人没站稳,“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脸磕在瓷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还敢打我?”年轻人爬起来,鼻子都气歪了,抄起旁边的木盆就往申屠?头上砸。木盆带着风声飞来,申屠?赶紧低头,木盆擦着她的头皮飞过,“哐当”一声撞在墙上,碎成了两半。
澡堂里的老头们吓得不敢出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张爷爷急得直跺脚:“别打了!别打了!钱……钱我给你!”
年轻人停了手,恶狠狠地盯着张爷爷:“早这样不就完了?快拿出来!”
张爷爷哆哆嗦嗦地解开腰上的布包,里面不是钱,而是个用红布裹着的小盒子,盒子是木头的,上面刻着几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把盒子递给年轻人,手一直在抖:“这……这就是你爹的东西。”
年轻人一把抢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钱,而是半块玉佩,玉佩上刻着个“福”字,边缘缺了一块。“就这破玩意儿?”他愣了一下,随即暴怒起来,“我爹的钱呢?你把钱藏哪儿了?”
“当年那钱……”张爷爷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当年那钱是给你治病的。你小时候得了重病,你爹没钱带你去医院,就跟人合伙偷了工厂的钢材卖钱。后来事情败露,你爹怕你留案底,就一个人扛了下来,说是他一个人干的。”
年轻人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把你爹偷卖钢材的钱拿去给你治病了。”张爷爷继续说,眼睛红红的,“你爹蹲大牢那几年,我总去看你,给你送吃的穿的。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
“那……那这玉佩是咋回事?”年轻人捏着玉佩,手有点抖。
“这是你娘留下的。”张爷爷说,“你娘走得早,临走前把这玉佩留给你爹,说让他好好照顾你。你爹怕把玉佩弄丢了,就交给我保管,让我等你长大了再给你。”
年轻人看着玉佩,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声又响又哑,像受伤的野兽。他哭了半天,才抬起头看着张爷爷,眼睛肿得像核桃:“张爷爷……我……我对不起您……”
张爷爷摇了摇头,抹了把眼泪:“没事没事,你爹当年也是没办法。他在牢里总念叨你,说等他出来了,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就在这时,澡堂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刚才谁报的警?”领头的警察问,眼睛在澡堂里扫了一圈。
原来是刚才被撞进池子里的老头报的警。他指着地上的碎木盆和年轻人脸上的血:“警察同志,这小子在澡堂里闹事,还打人!”
警察走过来,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张爷爷和申屠?。“到底咋回事?”他皱着眉问。
张爷爷刚想说话,年轻人突然站起来,把玉佩揣进兜里:“警察同志,是我不对,我误会张爷爷了,还在澡堂里闹事,你们抓我吧。”
警察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他这么痛快。“你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做个笔录。”他拿出手铐就要铐人。
“警察同志,别抓他。”张爷爷拦住警察,“他也是一时糊涂,知道错了就行。”
警察看了看张爷爷,又看了看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行吧,这次就不抓你了,下次再闹事可不行。”他收起手铐,又叮嘱了年轻人几句,才带着其他警察走了。
年轻人看着张爷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