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往门口看。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斜斜堵在巷口,车轮压着老槐树的根须。车窗摇下来,露出张描着浓眉的脸,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让让!我找人!”
“找啥人?这儿就我和淳于姐俩活物!”老周举着修鞋锥子站在车前头,鞋油蹭得袖口黑乎乎的。
轿车里的人没理他,目光越过书店门往里扫,落在张若虚身上时眼睛亮了亮:“张老师!可算找着你了!”
张若虚的眉头皱了皱。淳于龢见他指尖捏着笔记本的边角泛白,便往他身前站了半步:“这位先生是来买书的,你找错人了吧?”
“没找错!”车里的人推开车门,一身酒红色西装晃得人眼晕,“我是‘星芒出版社’的,上周约了张老师谈书稿——”
“我没签过约。”张若虚的声音冷了些,往柜台后退时碰掉了桌下的纸箱,里面的旧书签撒了一地。淳于龢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一张印着玫瑰的书签,就听西装男“嗤”笑一声:
“张老师这是装糊涂?您那本《走失的星》,我们社都排好印厂了,就等您签字呢。”他从公文包里拽出份合同,“版税给您提两个点,够意思了吧?”
张若虚的喉结滚了滚。淳于龢捡书签的手顿住了——上周她在旧书堆里翻到过一本打印稿,封面上就写着《走失的星》,末尾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王子,和小雨那张借书条上的太阳有点像。
“稿子是我借朋友看的。”张若虚的指尖掐着桌沿,指节泛白,“没说要出版。”
“朋友?”西装男把合同往柜台上一拍,“就是那个姓林的姑娘吧?她欠我们社三万块印刷费,用稿子抵了,白纸黑字写着呢。”他掏出张欠条晃了晃,“您要是不签,这债就得您替她还喽。”
淳于龢猛地抬头。张若虚的脸白了半截,转身要往书店后屋走,却被西装男伸手拦住:“别呀张老师!您要是不签,我就只能去问问林姑娘……”
“别碰他!”淳于龢把捡好的书签往柜台上一撒,金属书签撞出“叮铃哐啷”的响,“合同得双方乐意才能签,你这是抢呢?”
西装男眯着眼上下打量她:“你个开书店的瞎掺和啥?”他抬手要推淳于龢,手腕却被攥住了——老周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修鞋锥子抵着他后腰:“我这锥子刚沾了胶,扎着可不好洗啊。”
西装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淳于龢趁他发愣,拽着张若虚往后屋走,推开门时撞见墙上挂着的旧日历,2019年9月10日那页被折了个角,旁边还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小雨举着《小王子》,身边站着个眉眼和张若虚极像的年轻人。
“那是……”淳于龢刚要问,就听前屋传来“哗啦”一声,接着是西装男的骂骂咧咧。张若虚往日历上看了眼,突然抓起后窗台上的铁盒,里面的书稿散了一地。
“这稿子不能让他们拿走。”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拂过稿纸上的字迹,“林晚……就是小雨她姐。”
淳于龢的心跳漏了一拍。后屋的窗户正对着康复医院的后门,刚才小雨抱着书走过去时,还回头往书店这边望了望。她抓起墙角的拖把,往张若虚手里塞了把旧剪刀:“你从后窗走,我去拦着他们。”
“不行!”张若虚攥着她的手腕,掌心烫得吓人,“他们要是找不到我,会去堵小雨的。”他往稿纸上看了眼,突然把剪刀往腰里一别,“我去跟他们谈。”
他刚拉开后屋的门,就见西装男举着本旧书站在门口,正是那本《走失的星》打印稿。“找着了。”西装男咧着嘴笑,另一只手抓着老周的胳膊,修鞋锥子掉在地上,“张老师要是不签,这老头的修鞋铺……”
“我签。”张若虚的声音哑得厉害。淳于龢刚要开口,就被他按住了肩膀。他拿起柜台上的笔,笔尖悬在合同上时,眼角往窗外瞟了瞟——小雨正站在巷口的槐树下,怀里抱着《小王子》,手里捏着张印着玫瑰的书签,和地上撒的那张一模一样。
张若虚的笔尖落了下去。淳于龢看着他签字的手在抖,突然抓起柜台上的金属书签,往西装男的公文包上一扔——书签串着的红绳缠住了包带,她拽着绳子往回拉,合同跟着滑落在地。
“你他妈——”西装男弯腰去捡,后颈突然被敲了一下。老周举着修鞋用的木楦子,喘着粗气:“打……打晕了?”
张若虚愣了愣,赶紧往门外看——小雨还站在槐树下,正抬头往书店这边望,阳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书页上的玫瑰像沾了露水似的亮。他突然抓起地上的合同,往西装男的公文包里一塞,拽着淳于龢往后屋跑:
“走!去医院!”
后窗的铁栏杆锈得厉害,张若虚掰栏杆时手指被划破了,血滴在稿纸上,晕开一小片红。淳于龢踩着窗台往外跳,落地时崴了脚,却顾不上揉,拽着张若虚往医院后门跑——
巷口的轿车还斜停着,槐树叶落在车顶上,像撒了把碎金。老周正蹲在西装男身边翻他的公文包,翻出个录音笔来,举着朝他们晃了晃。
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味。张若虚拽着淳于龢往康复科跑,路过护士站时差点撞翻输液架。护士长探出头骂了句“慢点”,他却停住了——小雨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捏着张化验单,脸色白得像纸。
“林晚她……”小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话没说完就往张若虚怀里倒。淳于龢赶紧扶住她,往病房里看——病床上躺着个姑娘,脸色和小雨爸刚来时一样白,手背上扎着输液针,旁边的监护仪“滴滴”地响,绿灯闪得人心慌。
“医生说……要转重症监护。”小雨攥着化验单的边角撕出了口子,“要交五万块……我没有那么多钱……”
张若虚的手按在她头上,指尖还在抖:“有我呢。”他从口袋里掏出张银行卡,“这是我攒的稿费,先拿去用。”
小雨抬头看他,眼泪掉在卡上:“姐夫……”
淳于龢的心猛地一跳。监护仪突然“嘀——”地长响一声,护士举着托盘跑过来,把他们往门外推:“家属让让!病人心率掉了!”
张若虚被推得后退了两步,撞在墙上。淳于龢扶住他时,摸到他后颈的汗湿了衣领。病房门被关上的瞬间,她看见病床上的姑娘攥着本旧书,正是那本《走失的星》,稿纸被风吹得翻页,最后一页上写着行小字:
“等哥回来,我们一起读《小王子》。”
走廊的灯突然闪了闪。张若虚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条短信:“合同我带回去了,三天后不签字,就去病房找林晚聊聊。”发信人是刚才那个西装男。
淳于龢看着张若虚把手机捏得“咯吱”响,突然拽着他往走廊尽头跑。楼梯间的窗户对着医院的停车场,那辆银灰色的轿车正往门口开,车顶上的槐树叶被风吹得打旋。
“我有办法。”淳于龢从口袋里掏出张书签,正是那张印着玫瑰的,“老周刚才翻出个录音笔,他说……”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张若虚突然往楼梯下跑,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噔噔”的响。淳于龢追上去时,听见他咬着牙说:
“不能让他们去病房。”他往停车场的方向跑,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折了翼的鸟,“我去跟他们谈。”
停车场的栏杆正缓缓升起。银灰色的轿车刚要开出去,张若虚突然扑过去抓住了后备箱的把手。司机猛踩刹车,轮胎擦着地面发出“刺啦”的响。西装男从车窗探出头骂骂咧咧,却见张若虚从后腰拽出把剪刀——
不是刚才那把旧剪刀。是把新的,刀刃闪着光,是淳于龢昨天刚买的,用来剪书脊上的胶带。
“合同给我。”张若虚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不然我就把车划了。”
西装男“噗”地笑了:“你划啊?这车五十万,划一道赔一万。”
张若虚没说话,剪刀往车身上一戳,漆皮被划开道白印。西装男的脸瞬间变了色,推开车门就去抢剪刀。淳于龢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却被他甩得撞在车头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龢龢!”张若虚回头时,剪刀被西装男夺走了,刀尖对着他的喉咙。淳于龢摸出后裤袋里的东西——是刚才捡书签时顺手抄的修鞋锥子,老周塞给她的,说“防贼用”。
她攥着锥子往西装男的手背扎了下。“嗷”的一声惨叫,剪刀掉在地上。张若虚弯腰去捡,却被西装男一脚踹在膝盖上,跪在了地上。淳于龢扑过去挡在他身前,锥子对着西装男的肚子:
“把合同拿出来!”
西装男捂着流血的手背往后退,从公文包里掏出合同就往地上扔:“给你!疯子!”他钻回车里,轿车“呜”地一声冲出去,差点撞上路沿的花坛。
张若虚捡起合同,手指抖得撕不开。淳于龢蹲下来帮他,指尖碰到他膝盖上的灰,才发现他的裤腿破了个洞,渗出血来。
“先去处理伤口。”她拽着他往医院走,却被他拉住了。张若虚举着合同,眼睛亮得吓人:
“你看这儿。”他指着合同末尾的签字处,“他刚才急着抢剪刀,没来得及改日期。”淳于龢凑过去看——日期还是上周的,旁边还沾着点墨迹,和《走失的星》稿纸上的墨渍一模一样。
“这说明……”
“说明他手里的欠条是假的。”张若虚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哽咽,“林晚根本没欠他钱,是他偷了稿子想骗钱。”他拽着淳于龢往病房跑,“我们去告诉小雨——”
刚跑到走廊拐角,就见老周举着录音笔跑过来,气喘吁吁:“那……那男的刚才打电话,说要去……去书店拿那本《小王子》!”
淳于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小雨把书落在书店了,就在靠窗的那张桌子上,刚才乱哄哄的,谁都没顾上拿。
“我去书店。”张若虚转身就跑,膝盖的伤口被扯得疼,却跑得更快了,“你们去病房看着!”
淳于龢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老周拽了拽她的胳膊:“咱……咱也去吧?那男的要是带了人……”
她没说话,往病房看了眼——门还关着,监护仪的“滴滴”声顺着门缝飘出来,很轻,却像敲在心上。她摸出手机给小雨发了条短信,攥着修鞋锥子就往楼梯跑:
“去书店。”
巷口的槐树叶还在落。淳于龢跑到书店门口时,看见轿车停在老槐树下,西装男正踹书店的门,“哐哐”响。她刚要往旁边躲,就见后窗突然被推开,张若虚探出头来,手里举着本《小王子》:
“我在这儿!”
西装男转身就往后窗跑。张若虚从窗户跳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把书往怀里紧紧一抱。淳于龢冲过去拽着他往巷子里跑,老周跟在后面喊:“往东边跑!那边有巡逻的!”
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张若虚跑在前面,风衣的下摆扫过墙根的爬山虎,露水溅在裤腿上。淳于龢跟着跑,听见后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西装男的骂声越来越近:
“站住!把书给我!”
淳于龢回头看了眼,突然拽着张若虚拐进条更窄的岔路——这里她熟,尽头有堵矮墙,翻过去就是康复医院的后院。她推着张若虚往墙上爬,却见他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
“你先翻过去,把书带给小雨。”是那本《小王子》,封皮被汗水浸得发潮。
“一起走!”淳于龢拽着他的手往上拉,却见他的膝盖弯了下,疼得皱起了眉。西装男的脚步声就在身后了,她咬咬牙,把书往怀里一塞,翻身爬上墙:
“你快点!”
张若虚点点头,刚要往上爬,手腕突然被抓住了。西装男的脸贴在他面前,喘着粗气:“跑啊?接着跑啊!”他把张若虚往墙上一撞,额头磕出个包。
淳于龢坐在墙上往下够,却够不着。张若虚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突然往西装男的肚子上踹了一脚,趁他弯腰的瞬间往墙上爬——
“抓住他!”
巷口突然传来喊声。淳于龢低头一看,又来两个穿西装的,正往这边跑。张若虚的手指刚抓住墙沿,就被后面的人拽住了脚踝,往下一拉——
“啊!”
他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石头上,晕了过去。淳于龢抱着书往下跳,膝盖着地时钻心地疼,却顾不上揉,举着书就往医院跑。
“别让她跑了!”
脚步声在身后追。淳于龢跑进医院后院时,看见小雨站在病房门口,正往这边望。她把书往小雨怀里一塞:“拿着!别给别人!”
小雨接住书,眼睛瞪得圆圆的。淳于龢转身要往回跑,却被小雨拽住了:“姐夫呢?”
“他……”淳于龢的喉咙堵得慌,刚想说“没事”,就见后院的铁门被推开了,西装男拽着张若虚走进来,他的额头还在流血,眼睛闭着。
“把书交出来。”西装男把张若虚往地上一推,“不然我就把他扔这儿。”
小雨抱着书往后退,后背撞在病房门上。淳于龢看着张若虚趴在地上不动,突然往西装男面前走了两步:“书可以给你,但你得放他走。”
“龢龢别给!”张若虚突然睁开眼,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踩住了后背。西装男“嗤”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他伸手要去抢小雨怀里的书,却见小雨突然把书往嘴里塞——
“别!”淳于龢扑过去抱住她,书掉在地上。西装男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书脊,就听“滴——滴——滴——”
监护仪的声音变了,越来越快。病房里传来护士的喊声:“病人不行了!快叫医生!”
西装男的手顿住了。小雨推开淳于龢冲进病房,张若虚趁机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打在西装男的脸上。淳于龢捡起书,往病房里跑——
病床上的姑娘睁开了眼睛,看着小雨手里的书,嘴唇动了动。小雨把书凑到她嘴边,眼泪掉在书页上:“姐,你看,书在这儿呢……”
姑娘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书脊上的胶带,突然笑了。监护仪的声音慢了下来,越来越轻,最后“嘀”的一声,变成了直线。
病房里静得可怕。小雨抱着书跪在床边,没哭,只是肩膀不停地抖。张若虚站在门口,拳头攥得死紧。西装男不知啥时候走了,地上只剩几滴血,被护士用拖把拖干净了。
淳于龢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老槐树。风一吹,黄叶又落了下来,飘在病房的窗台上,像撒了把碎金。她摸出后裤袋里的东西——是那张印着玫瑰的书签,刚才跑的时候一直攥着,边缘被捏得发皱。
张若虚走过来,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淳于龢把书签递给他,没说话。他接过书签,往书页里夹时,发现《小王子》的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是林晚写的:
“哥,等我好了,我们带小雨去看星星。”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书页“哗啦”响。淳于龢看着张若虚把纸条贴在胸口,才发现他的眼泪掉在了书签上,把玫瑰的颜色晕得更深了。
走廊里传来老周的喊声:“龢龢!警察来了!”
张若虚猛地抬头。淳于龢往门口看——两个警察正往病房走,手里拿着个录音笔,是老周交上去的。西装男被按在走廊的椅子上,手背还在流血。
“他们说……”老周跑进来,喘得说不出话,“录音笔里有他承认偷稿子的话……”
张若虚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小雨突然站起来,抱着书往病房外走,张若虚赶紧跟上去。淳于龢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刚才在巷子里,张若虚摔倒时,手里还攥着那张印着玫瑰的书签,和书里的玫瑰正好对上。
窗外的槐树叶还在落。淳于龢伸手接住一片,叶尖的露水凉丝丝的,滴在手背上,像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