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案本可以给你。”宇文龢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我有个条件。”
不知乘月的眼睛亮了起来:“您说。”
“带我去见小文。”
不知乘月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走廊里的风突然变大了,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门。
“他不想见您。”不知乘月的声音有些发虚,“他说……他没脸见您。”
宇文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小文临走前的晚上,抱着他的腿哭:“爸,我对不起你,我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那天他刚被学校辞退,理由是“思想僵化,不适应新时代教育”。
“他是不是犯什么错了?”宇文龢盯着不知乘月的眼睛,对方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没有!”不知乘月的声音突然拔高,在走廊里回荡,“他就是病了,需要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塞到宇文龢手里,“这些您先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钞票上的油墨味混合着不知乘月身上的消毒水味,呛得宇文龢直皱眉。他把钱推回去:“我不要钱,我只要见小文。”
不知乘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咬着牙说:“您别逼我。”他突然从身后的包里掏出一把刀,银色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这教案本,我今天必须拿走。”
宇文龢的心跳瞬间加速,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他忽然想起自己讲过的“空城计”,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大军,焚香操琴,泰然自若。可他现在,手心全是汗。
“你这是犯法的。”宇文龢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他注意到不知乘月握刀的手在抖,刀刃离他的胸口只有几寸远。
“为了小文,我什么都敢做。”不知乘月的眼睛红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您以为他为什么病得这么重?他是为了给您挣钱,去做人体实验了!”
宇文龢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住墙壁才站稳。人体实验?他想起小文上次通话时说的“这边有个好项目,很赚钱”,想起背景里那个女孩的笑声,原来都是假的。
“你说什么?”
“他在网上看到的广告,说只要参与实验,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不知乘月的声音哽咽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抽了很多血,身上全是针眼。”他突然蹲下身,双手抱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是我没用,我没照顾好他。”
刀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瓷砖上滑出很远,停在宇文龢的脚边。走廊里的声控灯又灭了,黑暗中,只能听到不知乘月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
宇文龢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刀,塞进自己的裤兜。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卷着几片枯叶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宇文龢摸黑找到不知乘月的肩膀,那片肩膀在剧烈颤抖,像寒风里的枯叶。
“起来。”他的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指尖触到对方衬衫下突出的肩胛骨,硌得人发疼。不知乘月没动,哭声却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孩子。
宇文龢松开手,摸索着走到栏杆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明信片。自由女神像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小文画的流泪汉堡被他攥得发皱。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教案本里夹着的诊断书——医生说他的肺结节需要尽快手术,否则可能恶化。当时他只觉得好笑,自己这条命,早就该跟着妻子一起走了,倒是小文……
“教案本在办公室第三个抽屉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钥匙在我左裤兜。”
不知乘月猛地抬起头,黑暗中能看到他镜片上的反光。“宇文老师……”
“但你得先告诉我小文在哪家医院。”宇文龢打断他,从裤兜里摸出那把刀,摸索着打开刀刃,寒光一闪,映出他眼角的皱纹,“我现在就去取本子,你去开车。要是敢耍花样——”他把刀刃往栏杆上一划,瓷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这刀刚沾过你的指纹。”
不知乘月沉默了片刻,突然站起身。“市一院,住院部12楼。”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我在学校门口等你。”脚步声噔噔噔消失在走廊尽头,声控灯随着他的离开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宇文龢站在原地,被月光裹成个模糊的影子。
他摸出裤兜里的钥匙串,金属冰凉。最上面那个铜制的小铃铛是小文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说这样爸爸走夜路就不怕鬼了。铃铛在掌心轻轻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响声,像谁在耳边低语。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宇文龢推开门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霉味。他的办公桌在最里面,台灯罩积着层灰,教案本果然躺在第三个抽屉里,牛皮纸封面被岁月磨得发亮。他拿起本子时,夹在里面的诊断书掉了出来,“肺部占位性病变”几个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整栋教学楼静得可怕。宇文龢翻开教案本,第40页的空白处,他今早刚写了行小字:“文儿,爸教你背的《满江红》还记得吗?”笔尖划过纸页的痕迹很深,几乎要戳破纸背。
他把教案本塞进怀里,像抱着块滚烫的烙铁。走出办公室时,撞见巡夜的保安老张,对方举着手电筒照过来,光柱里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宇文老师?这么晚还没走?”老张的声音带着睡意。
“有点东西落在这儿了。”宇文龢侧身避开光柱,教案本的边角硌得胸口发疼。
手电筒的光在他背后晃了晃,老张嘟囔了句“最近不太平,早点回家”,脚步声渐渐远去。宇文龢加快脚步下楼,楼梯间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照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校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露出不知乘月的脸。他已经重新系好了领带,只是领带夹歪了,月牙形状的银饰在路灯下闪着光。宇文龢坐进副驾驶时,闻到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味,和医院太平间的味道一模一样。
“教案本带来了?”不知乘月发动汽车,引擎声很轻。
宇文龢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本子往紧了抱了抱。车窗外,镜海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串流动的彩珠。他想起小文小时候总说,等长大了要赚很多钱,给爸爸买辆能看见星星的车。那时候他们挤在十平米的阁楼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小文就趴在他腿上,数他衬衫上的汗渍,说那是天上的星星。
“你爸当年捡垃圾,是为了给你凑学费吧?”宇文龢突然开口,车正好经过实验小学的门口,围墙外的梧桐树比当年粗了不少,树影在地上晃得像水波纹。
不知乘月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总说,读书能让人抬头走路。”他的声音很轻,“可我现在才知道,有些路,抬着头根本走不通。”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宇文龢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摸出裤兜里的药瓶,倒出几粒棕色的药片塞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小时候妻子熬的中药。
“小文在1203病房。”不知乘月解开安全带,“你先上去,我去办点事。”他下车时,宇文龢注意到他的后颈有块淤青,像被人用手掐出来的。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宇文龢佝偻的背影,他的头发不知何时白了大半,蓝布衬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和当年狗剩那件蓝布褂子一模一样。电梯门打开时,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12楼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间病房的门口都亮着盏小小的夜灯,像一座座坟墓前的长明灯。
1203病房的门虚掩着,宇文龢推开门时,看到床上躺着的年轻人。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上的颧骨高高突起,鼻子里插着的氧气管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宇文龢慢慢走过去,握住那双枯瘦的手,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像撒了把芝麻。
“文儿。”他的声音哽咽了,“爸来了。”
床上的人动了动,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爸?”宇文文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你怎么来了……”他想抬手擦眼泪,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宇文龢把教案本放在床头柜上,翻开第40页,借着月光念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念得很认真,像当年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课一样。
宇文文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浸湿了枕巾。“爸,我对不起你……”他的嘴唇哆嗦着,“那人体实验是假的,我是被骗去搞传销了,还欠了一大笔钱……”
宇文龢的手顿了顿,继续念:“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教案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在纸上跳跃着。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不知乘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根电棍,滋滋地冒着蓝火花。“宇文老师,教案本可以给我了吧?”不知乘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领带夹上的月牙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宇文龢把教案本往怀里一抱,挡在病床前。“你们想干什么?”
“有人想要这本子。”不知乘月的声音很平静,“他们说,这里面有能让很多人发财的秘密。”他身后的男人往前迈了一步,电棍在手里转了个圈。
宇文龢突然笑了,他翻开教案本,指着第40页的空白处:“你们要的是不是这个?”那上面除了他写的那句“文儿,爸教你背的《满江红》还记得吗?”,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小文小时候用红蜡笔写的:“爸爸是英雄”。
不知乘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身后的男人骂了句脏话,举起电棍就朝宇文龢打来。宇文龢下意识地用教案本去挡,只听“滋啦”一声,蓝色的火花在牛皮纸封面上炸开,像放了个小小的烟花。
“爸!”宇文文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拔掉氧气管就朝那男人扑过去。他瘦得像片叶子,却死死地抱住了对方的腿,牙齿咬在男人的裤腿上,像头护崽的小兽。
混乱中,宇文龢看到不知乘月捡起掉在地上的教案本,他的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突然把本子往窗外扔去。黑色的牛皮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只折翼的鸟,坠向楼下的黑暗里。
“你们谁也别想得到!”不知乘月的声音嘶哑,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这上面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宇文龢冲过去时,只看到火光冲天而起。不知乘月抱着教案本站在窗边,火苗从他的袖口窜出来,像一只燃烧的蝴蝶。他的脸上带着种奇怪的笑容,嘴里喃喃地念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宇文龢抱着昏迷的小文站在医院的草坪上,看着12楼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风从他身边吹过,带着烧焦的纸味,像无数只手在抚摸他的脸颊。
不知乘月被抬下来的时候,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手里却还紧紧攥着半页烧焦的纸。宇文龢凑过去看时,认出那是教案本第40页的一角,上面还留着小文用红蜡笔写的“英雄”两个字,笔画被火烤得卷了起来,像两只展翅的蝴蝶。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宇文龢的脸上。他摸了摸怀里的小文,孩子的呼吸很平稳,像小时候睡在他的臂弯里一样。远处的早市传来叫卖声,有人在喊“西红柿鸡蛋面,三块钱一碗”,声音洪亮得像极了他年轻时的嗓门。
宇文龢低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烟灰。他想起自己的教案本里,其实还夹着一张纸,是当年狗剩的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我的梦想是让爸爸不再捡垃圾,让宇文老师不再被人骂。”那页纸他一直没舍得丢,现在大概也化成灰了吧。
风里飘来槐花香,宇文龢抱着小文慢慢往前走,阳光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像两个并肩作战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