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后山的柏树林像片沉默的绿海,暮春的风卷着细碎的柏叶,在青石板路上打着旋儿。日光透过层叠的枝叶,筛下斑驳的金斑,落在公孙?的米白色风衣上,像谁泼了把碎金子,晃得人眼晕。空气里飘着野菊的淡香,混着湿润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焚烧纸钱的焦糊味——三股气息缠在一起往人鼻腔里钻,倒比清明时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沉郁。
公孙?蹲在姐姐公孙玥的墓碑前,指尖轻轻抚过碑上嵌着的照片。照片里的姐姐扎着高马尾,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笑起来右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穿件天蓝色的连衣裙。那是她失踪前最后一张照片,还是公孙?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傻瓜相机拍的,当时姐姐嗔怪她浪费钱,却对着镜头笑了足足三分钟。墓碑边缘爬着层薄薄的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极了姐姐小时候总爱蹭她脸颊的软发。
姐,我又来看你了。她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飘飘悠悠地往远处的山谷里钻。墓碑前摆着束白玫瑰,花瓣边缘卷得厉害,蔫巴巴的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显然放了有阵子了。这不是她上次带来的香槟玫瑰,也不是爸妈生前常摆的康乃馨。她皱了皱眉,从帆布包里掏出块干净的棉布,仔细擦着碑上的灰尘,指腹碾过那些细密的尘土时,忽然轻声问:有人比我先来过?
棉布擦过公孙玥之墓五个字时,指腹突然触到个硬物。她停下动作,借着透过枝叶的光线凑近看——碑座左侧的石缝里,卡着片浅灰色的羊毛线头,织法是元宝针,针脚又密又实,和她去年给姐姐织的围巾竟是一个花样。
守墓的张叔?她直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守墓人小屋喊了声。风把声音吹得歪歪扭扭,小屋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倒像是谁在暗处应和。
穿深蓝色中山装的张驼背从屋里钻出来,手里攥着把竹扫帚,扫帚毛秃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竹骨。他的背驼得像座拱桥,走路时膝盖打着弯,每走一步都发出的骨节摩擦声,听得人牙酸。阳光照在他谢了顶的脑门上,亮得晃眼,剩下的几缕白发贴在耳后,被风吹得乱晃,像几缕飘摇的蛛丝。
公孙小姐来啦?张驼背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露出黄黑的牙床,今儿天头好,日头暖得很,你姐在这儿也能晒晒太阳。他的扫帚在青石板上拖着走,发出的声响,刚才有个老太太来给你姐送花,说是你家远房亲戚,穿件灰布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那个。
公孙?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远房亲戚?爸妈在世时从没提过姐姐有什么沾亲带故的人。她攥紧手里的棉布,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她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约莫七十来岁吧,张驼背用扫帚尖指着墓碑前的白玫瑰,头发全白了,梳个圆髻,上头插根乌木簪子。左眼眼角有颗痣,米粒大小,说话带着点南边口音,软乎乎的。放下花就蹲在这儿哭,嘴里一直念叨对不住你姐他突然压低声音,往公孙?身边凑了凑,中山装领口露出的脖颈上,有片深褐色的老年斑像块褪色的膏药,我瞅着她给你姐墓碑前摆了件东西,用红布包着,方方正正的,我没敢细看。
公孙?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向碑座,果然有个巴掌大的红布包,被风刮得紧紧贴在石缝里。她蹲下身,用指尖轻轻勾出布包,触感柔软蓬松,像是裹着件织物。红布是那种洗得发白的枣红色,边角缝着圈褪色的金线,针脚歪歪扭扭的,针孔大得能塞进小拇指,一看就是手工绣的。
这老太太什么时候走的?她解开布包的结,动作慢得像在拆颗随时会炸的炸弹。红布散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飘出来,混着柏叶的清香往鼻腔里钻,倒像是打开了个尘封多年的旧箱子。
也就半个钟头前吧,张驼背的扫帚在地上画着圈,把那些柏叶扫成一小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姐的碑。临了还塞给我五块钱,让我多照看你姐的碑,别让野猫野狗糟蹋了。我说不要钱,这是我的本分,她非往我兜里揣,说这是给孩子的心意,让我买点糖吃。
布包里裹着件浅灰色的毛衣,针脚和刚才石缝里的线头一模一样,都是又密又匀的元宝针。毛衣是短款的,刚及腰腹,袖口和下摆都收了边,卷着细细的一道,胸前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黄色的线已经有些发黑,花瓣歪向一边,像是被风吹得低了头。公孙?把毛衣拎起来,对着光看——衣摆内侧缝着个小小的字,用的是深红色的线,针脚扎得又深又密,线头像要钻进布里似的,像是生怕被洗掉。
这毛衣...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那个字,布料上还留着淡淡的体温,不像放了很久的样子,是我姐失踪前最喜欢的款式。她总说短款显精神,配牛仔裤正好。
张驼背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照了下:这织法看着眼熟!前阵子亓官黻来给他媳妇扫墓,手里拎的那个蓝布包袱里,好像就有件差不多的毛衣,也是这元宝针,看着就暖和。
公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闷得发疼。亓官黻?那个在城东废品站分拣旧文件的男人?她想起上个月在警局做笔录时,李警官提过亓官黻手里有份化工厂的旧文件,泛黄的纸页上记着些奇怪的数字,似乎和姐姐当年的失踪案有关。她把毛衣叠好放进红布包,塞进帆布包最底层,拉链拉得响,在这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张叔,麻烦您帮我盯着点,要是那老太太再来,立马给我打电话。她从包里掏出张名片,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张驼背的手,他的手像块皴裂的老树皮,粗糙得硌人,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
张驼背把名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中山装的内兜,拍了拍胸脯,布料下的骨头硌得手疼,我这双眼睛虽然花了,认人还是准的。对了,刚才亓官黻和段干?也来了,就在那边的松树底下说话呢,声音压得低,我没听清,就听见什么...荧光粉?
公孙?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两个身影站在不远处的雪松底下。穿藏青色夹克的是亓官黻,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丛,手里夹着支快燃尽的烟,烟灰长长地悬着,终于掉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他对面站着的段干?穿件米白色的风衣,和公孙?的款式有点像,只是她的领口别着枚银色胸针,手里拎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阳光照在盒子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那两人走过去。柏叶被踩得响,像踩碎了什么东西,风把亓官黻的话送过来几句,断断续续的:...指纹比对结果出来了...秃头张跑不了...
亓先生,段小姐。她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像是嵌进了肉里。亓官黻猛地转过身,烟蒂从指间掉下去,在草地上烫出个小黑点,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焦糊味。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下的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青黑青黑的。
公孙小姐?段干?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你也来看你姐姐?她把手里的金属盒子往身后藏了藏,手腕上的银镯子滑下来,发出的一声脆响,在这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清晰。
公孙?点点头,目光落在段干?身后的盒子上,那盒子看着沉甸甸的,你们在聊化工厂的事?
亓官黻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沾满泥土的鞋面上:那孙子跑了,昨晚连夜卷了钱溜的,警局的人去抓时,屋里早就空了。段小姐用她那什么...高科技荧光粉,在她丈夫的遗物上查出了秃头张的指纹,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往公孙?身边凑了些,还有你姐姐的指纹。
公孙?感觉脑子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扶住身边的雪松树干,树皮上的树脂粘在手心,黏糊糊的像层胶水。我姐姐的指纹?在哪?
段干?把金属盒子拿到身前,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化学试剂味飘出来,有点像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盒子里铺着层黑色的绒布,放着枚锈迹斑斑的工作证,塑料封皮已经开裂,照片上的人穿着蓝色的工装,眉眼和公孙?有几分像——正是她失踪前在化工厂当化验员的姐姐,只是照片上的人眼神里带着股倔强,嘴角抿得紧紧的。
这是亓先生在废品堆里找到的,段干?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工作证,像是怕碰坏了,我用记忆荧光粉处理过,除了我丈夫和秃头张的指纹,还有你姐姐的。你看这里...她指着工作证边缘的一个角,那里缺了一小块,边缘毛毛糙糙的,有个很小的缺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掉的。
公孙?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胸口像被块大石头压着,喘不上气来。她想起姐姐失踪前一天晚上,给自己打电话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厂里的废水有问题,重金属超标得厉害,我拿到证据了...话没说完,电话突然被切断,再打过去就是忙音,像是沉入了深海。
证据...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冻住了,我姐姐说她有证据...
肯定被秃头张那孙子抢去了,亓官黻一脚踹在松树上,松针落了他一肩膀,那老东西当年就是化工厂的保安队长,专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跑了,估计是想找机会把证据销毁,好让他后半辈子能安稳睡个觉。他突然抓住公孙?的胳膊,手劲很大,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你姐姐的墓碑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藏东西的地方?
公孙?猛地想起那件毛衣,心口像被针扎了下。她刚想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清脆急促,回头一看,是眭?和独眼婆。眭?穿件亮黄色的卫衣,在一片青灰色的墓碑间格外扎眼,像朵不合时宜的向日葵,她扶着独眼婆,老人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笃笃地响。
公孙姐!眭?的声音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我们刚去你家找你,阿姨说你来了这儿。这位是...她的目光落在亓官黻和段干?身上,突然停在段干?手里的盒子上,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不是化工厂的工作证吗?我在独眼婆的旧相册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独眼婆突然浑身一颤,手里的拐杖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她那只浑浊的右眼死死盯着段干?手里的盒子,左眼的黑布眼罩被风吹得掀起个角,露出底下皱巴巴的皮肤,像块干涸的土地。玥...玥丫头...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木头,那是玥丫头的证...
公孙?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疼得厉害。您认识我姐姐?她蹲下身,捡起独眼婆掉在地上的拐杖,递过去时,看见老人的手腕上戴着串红绳,绳子上拴着颗磨得光滑的桃核,边角圆润,显然戴了很久。
独眼婆接过拐杖,却没拄,而是用两只手紧紧攥着,指关节都泛了白,像是在用力抓住什么。认识...怎么不认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浑浊的眼泪从右眼滚下来,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我是你家隔壁的王婆子啊,你小时候总爱蹭我家的槐花饼吃,一次能吃三个,嘴角沾得都是糖渣子。
记忆突然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了出来。公孙?想起小时候住在老城区的日子,那条爬满青苔的小巷,巷口的老槐树,还有隔壁的王奶奶。王奶奶总爱坐在门口的槐树下纳鞋底,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银粉。夏天她会给她和姐姐编槐花环,戴在头上香喷喷的;冬天的火炉上总烤着两个热乎乎的红薯,掰开后冒着甜丝丝的热气。姐姐失踪那天,王奶奶还来敲过门,说给她们送刚出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是姐姐最爱吃的...
王奶奶?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您怎么会...变成这样?您的眼睛...
我对不住你姐姐啊...独眼婆突然往地上一跪,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的一声闷响,听得人心里一紧。眭?赶紧去扶,却被老人甩开了手,力气大得不像个老太太。那天我要是没去赶集,要是看好你姐姐,她就不会被...被那些人拐走...她用拐杖狠狠砸着地面,都是我的错!我这只眼,就是那时候自己挖的,我对不起你爹妈,对不起玥丫头啊!
公孙?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想起爸妈去世前总念叨,说王奶奶在姐姐失踪后没多久就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像是人间蒸发了。原来她一直都在,还...
您别这样。她伸手去扶独眼婆,手指触到老人粗糙的手背,突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在老人的手腕内侧,有个小小的疤痕,形状像颗星星——那是小时候姐姐用剪刀不小心划的,当时还流了好多血,王奶奶却笑着说没事,留个记号,以后好找,还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
您...公孙?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独眼婆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您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姐姐在哪里?
独眼婆浑身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风突然变大了,吹得松树枝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汽车驶过公墓大门的声,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
就在这时,亓官黻突然指着公墓入口的方向,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下:那不是...老烟枪吗?他怎么来了?
公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走进来。那人穿件灰色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起球的棉絮,走路时身子歪歪扭扭的,像是随时会摔倒。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深陷的眼窝和蜡黄的皮肤,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像两座小山峰。
他不是肺癌晚期吗?段干?皱着眉,把金属盒子盖好,上周我去医院看他,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一个月,怎么还跑出来了?
老烟枪似乎没看见他们,径直朝着公墓深处走去,拐杖在地上戳出的声响,像在敲着谁的心跳。公孙?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子鼓鼓囊囊的,边角被什么东西撑得圆圆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跟上看看。亓官黻拉了把公孙?的胳膊,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刚熬了夜的人。段干?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金属盒子在她手里晃来晃去,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眭?扶着还没缓过神的独眼婆,跟在最后面。独眼婆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在忏悔。公孙?凑近了些,才听清她在反复念叨着:报应...都是报应...躲不掉的...
五个人像串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老烟枪穿过一排排墓碑。柏叶被踩得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风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纠缠、扭曲,分不清谁是谁的。老烟枪似乎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人,径直走到公墓最里面的一排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那排墓碑都很新,黑色的大理石面还泛着光,像是刚立没多久的。老烟枪在最中间的那块墓碑前蹲下,把黑色塑料袋放在地上,拉链一声被拉开,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格外刺耳。公孙?他们躲在不远处的松树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往里看——墓碑上的照片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化工厂的蓝色工装,笑容灿烂得晃眼,露出两颗小虎牙。
石头...爸来看你了...老烟枪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根红色的蜡烛,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生日...爸给你买了巧克力味的,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每次都把嘴角沾得黑乎乎的,像只小花猫...
公孙?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石头?这个名字像根针,猛地刺破了记忆的薄膜。她突然想起警察卷宗里的记录,当年化工厂事故里,有个叫石磊的年轻技术员也失踪了,和姐姐是同一天。卷宗里还附了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