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熊得来的巨款,被宋卫国和李素娟小心翼翼地藏好。这笔钱,如同给这个家的未来打下了一根最坚实的桩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底气,但也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屯子里表面的热闹和恭维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厉害。宋卫国民几次在屯里小酒馆喝得醉醺醺,言语间充满了酸溜溜的嫉恨,甚至放出些“横财不长久”、“山神爷会收账”的混账话,只是如今再没人附和他,反而招来不少白眼。
宋卫国对此心知肚明,却无暇他顾。猎熊的巨额收益并未让他冲昏头脑,反而让他更加冷静。赵采购的警告言犹在耳,政策的红线让他意识到,单纯依靠狩猎大型、敏感的猛兽并非长久之计。而且,那次与黑熊在生死边缘的擦肩,以及售卖时险些被林业局带走的惊魂,都让他对山林、对生命、对规则有了更深的敬畏。
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教导女儿和经营可持续的营生上。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带着疏影和清浅进山,不再是单纯为了狩猎,而是教她们辨认各种树木、药材,讲解动物的习性和踪迹,传授如何在野外寻找水源和辨别方向。
“爸,这根草为啥叫‘节骨草’?”清浅举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好奇地问。
“因为它每一节都长得差不多,像人的骨头节,断了还能接上,生命力旺。”宋卫国耐心解释,顺手用柴刀削掉一截枯枝,露出里面嫩绿的芯,“看,冬天它也死不了,开春就能发新芽。”
疏影则更关注实用的:“爸,你怎么知道昨天这里有兔子走过?”
“看脚印,”宋卫国蹲下身,指着雪地上几个模糊的印记,“前脚小,后脚长,蹦着走的。再看这粪蛋儿,新鲜,说明过去没多久。但要抓它,光看这个还不够,还得看风……”
他不再将山林仅仅视为索取资源的宝库,而是作为一个需要学习和理解的庞大生命体系,将自己积累的知识,一点点灌输给女儿们。李素娟有时也会跟着,默默地听,偶尔问上一两句,眼神里充满了对丈夫的依赖和对新知识的渴求。这个家,在物质逐渐丰盈的同时,精神的纽带和共同的认知也在悄然加固。
然而,兴安岭的深邃与神秘,永远超乎人的想象。就在宋卫国以为自己对这片山林已足够了解时,一次猝不及防的遭遇,再次深刻地教育了他,何为真正的敬畏。
这天,他为了寻找一种治疗冻疮效果极好的“冬青”草(学名槲寄生),独自一人深入到了距离屯子数十里外、几乎从未有人涉足的一片原始混交林。这里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即便是在白天,林间也显得幽深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宋卫国凭借经验,很快在一棵老柞树的枝桠间找到了几丛翠绿的冬青。他正准备攀爬采摘,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战栗,毫无征兆地席卷全身!
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
他猛地停下所有动作,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这是一种比面对饿狼、甚至比在熊仓子外埋伏时更加强烈、更加原始的恐惧!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向前方幽暗的林木深处。
就在距离他大约五六十米远的一片林间空地上,一个庞大的、有着绚丽条纹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它似乎刚刚饮完旁边小溪的水,慵懒地甩了甩硕大的头颅,水滴在空中划出晶亮的弧线。金底黑纹的皮毛在从林冠缝隙透下的稀疏光柱中,闪烁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威严而华贵的光芒。它的体型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每一块肌肉的线条都蕴含着爆炸性的能量。一条长长的虎尾如同钢鞭,末梢微微卷曲,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足以掌控生死的傲慢。
东北虎!森林之王!
宋卫国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握紧柴刀的手心里,瞬间沁满了冷汗。56半步枪这次并没有带在身边,他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这把柴刀和腰后的短斧。在这位真正的山林霸主面前,这些装备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那老虎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巨大的头颅转向他所在的方向。那双琥珀色的、如同最上等玛瑙的眼睛,平静地望了过来。没有狼的贪婪凶残,没有熊的暴怒狂躁,那眼神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的审视,仿佛在看着一只偶然闯入其领地的、无足轻重的蝼蚁。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龇牙咧嘴的威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王者威压,却已经笼罩了整片山林,压得宋卫国几乎喘不过气。
逃?在东北虎面前,背对逃跑是最愚蠢的行为,只会激发它追猎的本能。
对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敛起所有敌意和恐惧的气息,目光低垂,不与那王者进行直接的对视,以示臣服和没有威胁。
这是一种源自古老狩猎基因的沟通,一种弱者面对绝对强者时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