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办公室里,小刘还僵在原地,嘴巴半张着,眼神从崇拜转为震惊,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仰望的敬畏上。那部红色电话的铃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敲打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周书记亲自召见。
在清源县官场,这六个字所代表的分量,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干部的所有想象。尤其是在这个征地办大案刚刚尘埃落定的微妙时刻,召见的对象,还是那个递出致命报告的年轻人。
这意味着什么?
小刘不敢深想,他只知道,眼前的苏哥,恐怕要一飞冲天了。
苏正没有理会小刘的失态,他只是平静地从笔筒里拿起那支温润的英雄钢笔,插进了上衣口袋。笔杆贴着胸口,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暖意,像一颗沉稳有力的心脏,让他原本因召见而微微泛起波澜的心绪,瞬间安定下来。
他推门而出,走廊里异常安静。
以往这个时间点,总会有人在水房、在楼梯口闲聊,交换着最新的小道消息。但今天,那些办公室的门都虚掩着,门缝后仿佛藏着一双双好奇又忌惮的眼睛。当苏正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时,那些窥探的目光便触电般地收了回去,只留下一片死寂。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是督查室里那个不声不响、偶尔会做出惊人之举的“怪人”,那么现在,他身上似乎被镀上了一层神秘而危险的光晕。人们不再敢用平常心看待他,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在提醒所有人,清源县这场官场地震的余波,还远未平息。
县委书记办公室在三楼。
从二楼的督查室走上去,不过是一段楼梯的距离,苏正却感觉自己仿佛跨越了一个阶层。二楼的喧嚣与人气,到了三楼,便被厚重的地毯和肃穆的空气所吸收。这里是清源县真正的权力核心,连走路的脚步声都变得不真切。
周书记的办公室外,是秘书办公室。
陈秘书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苏正时,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公式化的、礼貌的微笑,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探究和郑重。
“苏正同志,来了。”陈秘书站起身,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举动。
以往苏正来送文件,陈秘书最多也就是点点头。
“陈秘书好。”苏正颔首回应。
“书记在里面等你,你直接进去吧。”陈秘书没有多余的寒暄,他侧身让开通往里屋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正道了声谢,伸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门内,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没有奢华的装饰,一切都简洁而实用。靠墙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办公桌是老旧的款式,油漆都有些斑驳,桌上除了文件和一部红色电话,最显眼的,是一方笔洗和几支毛笔。
墙上挂着一幅字,是周书记自己写的,四个大字:实事求是。
笔力雄健,入木三分。
周书记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老板椅上,而是站在窗边,背着手,正俯瞰着楼下的县委大院。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很平静,像一口深井,看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上下打量着苏正,这个看上去还有些青涩,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年轻人。
“来了,坐吧。”周书记指了指待客区的沙发。
苏正没有客气,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周书记亲自提起暖瓶,给苏正倒了一杯水,白瓷杯,里面飘着几根茶叶。这个动作,让苏正心里微微一动。
“小苏啊,今年多大了?”周书记坐在了苏正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开口问道,像个拉家常的长辈。
“报告书记,二十五了。”
“二十五岁……”周书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在乡里当团委干事,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跑遍了全乡十几个村。那时候,年轻人有的是冲劲,也有的是傻劲。”
苏正没有接话,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周书记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苏正的脸上:“你这次的冲劲,就很大。傻劲,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正是苏正写的那份督查报告。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报告的封面。
“这份报告,写得很好。”周书记的语气很平淡,“事实清楚,证据扎实,分析得也很到位。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征地办这个毒瘤。”
“我只是做了我分内的工作。”苏正不卑不亢地回答。
“分内的工作?”周书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很多人的分内工作,就是把毒瘤包起来,让它看起来像个健康的器官。而你,选择了把它捅破。你知不知道,捅破它,会溅一身血,甚至会要了你自己的命?”
苏正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知道。但如果没人捅破,烂掉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器官,而是整个清源县的根基。”
周书记眼中的欣赏之色一闪而过。
他没有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而是将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指尖点在了那句用黑色钢笔写下的批注上。
“此次征地工作开展顺利,赔偿款‘少’得令人发指!建议继续推广这种‘高效率’的征地模式,让所有农民都‘满意’!”
周书记一字一句地,将这句批注念了出来。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念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正:“小苏,你这句‘少得令人发指’,一语成谶啊。”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也无法装傻的问题。它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苏正的头顶。
苏正能感觉到,周书记的目光并非质问,而是一种极致的好奇和试探。他想知道,那股搅动了整个清源县,让贪官污吏一夜赤贫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