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过来一起吃点。”爷爷的语气总是很平淡,却透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大伯走过来,黝黑且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他从怀里或旧布包里,摸出几个用干净布巾包着的煮洋芋,或者一块金黄的玉米饼。爷爷则会把自己带的饭菜,分出一大半,不由分说地推给大伯。
爷儿俩就蹲在牛棚门口,或者直接坐在泥地上,默默地吃着。偶尔,大伯会带几个生洋芋,就着牛棚小泥炉里未熄的炭火烤熟,那焦香滚烫的滋味,成了贫瘠辛劳日子里难得的慰藉。
有时,大伯看见爷爷扶着犁耙耕地费力,会沉默地走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活计,赶着老牛,直到把地犁完,然后才转身去忙自家田里的活。要知道,他自己也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身上还拖着病体……这份无声的孝心,沉重得让人心疼。
他们之间话很少,但流淌在沉默中的关怀,那血脉相连的羁绊,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力量。
四、雨夜中的一条鱼
记忆尤其深刻的,是某个午后天色骤变,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和爷爷被困在了山后的牛棚里,无法回家。
牛棚很小,仅用木板隔出一个狭窄的“起居间”,只容得下一张简陋的床铺和那个冒着微弱火光的小泥炉。风雨从木板缝隙钻进来,带来阵阵寒意。
爷爷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熬了一锅稀粥,我们打算就着咸得发苦的萝卜干,凑合一顿晚饭。雨声敲打着茅草屋顶,仿佛永无止境。棚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泥泞。
就在风雨交加时,雨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了——大伯披着破旧的蓑衣,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裤腿和草鞋上沾满了泥浆。然而,他怀里却紧紧捂着一个小布袋。
他钻过低矮的棚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嘴唇冻得发紫。他小心翼翼打开湿漉漉的布袋,从里面掏出的,竟是一条还在挣扎的鲫鱼!
“爹,二狗,还没吃吧?正好,把鱼放粥里熬熬,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大伯憨厚地笑着,牙齿却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看着大伯狼狈不堪却满怀关切的样子,看着那条在昏黄油灯下鳞片微闪的小鱼,我的眼眶猛地一热,赶紧低下头,生怕被他们看见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晚,我们把那条珍贵的鲫鱼破腹洗净,小心地放进翻滚的稀粥里一同熬煮。混合着米香和鱼鲜的热气弥漫在狭小潮湿的牛棚里,奇迹般地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和霉味。
最后,我们三代人——爷爷、大伯和我——挤在那张狭窄的板床上,盖着硬邦邦、散发着牛草和潮湿气味的旧棉被,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和棚里老牛反刍时发出的“咕噜”声,度过了漫长而又感觉短暂的一夜。
虽然拥挤不堪,虽然被褥硌人,虽然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但那相依为命的温暖,在困境中彼此依靠、默默传递的亲情,却如同那碗鱼粥带来的暖意,从喉咙一直熨帖到心底,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这个国庆假期,这些由汗水、疲惫、委屈、刺鼻气味和沉默关怀交织而成的日子,构成了我青春里另一幅沉重而真实的画卷。它让我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苦涩与重量,也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在底层挣扎求生的不易,以及中国式家庭中,那种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与隔阂,都难以割舍的、沉默而坚韧的骨血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