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苏晴依然躺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上虚幻的光斑。父亲妥协的话语,如同隔着厚重的天鹅绒门传来,模糊不清。她紧紧抱着那个粗糙的深蓝色运动背包,仿佛那是连接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唯一信物。指尖拂过拉链冰凉的金属头,那冰冷的触感,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市一中,滨海市第一中学。那个汇聚了全市最优秀、也最需要依靠分数改变命运的寒门学子的地方。她知道踏进去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一场与自己过去舒适圈彻底割裂的冒险,是对父母规划的无言反抗,更是她笨拙地、固执地想要靠近那片不容于她世界的、燃烧的星火而迈出的第一步。
窗外的月光被厚厚的窗帘阻断,房间里只有水晶灯熄灭后残余的微光。深渊般的寂静包裹着她。她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烈日下的跑道,那个奋力奔跑的身影,汗水在阳光下闪耀,如同碎钻,刺痛着她的眼睛,也灼烧着她的心。
李明宇并不知道,在城市的另一端,在这片璀璨的灯火海洋中心,有一场因他而起的风暴刚刚平息。一个女孩,为了抓住与他同行的一线可能,正试图用她那点微薄的力量,撬动自己黄金铸就的命运轨迹。前路是未知的荆棘,还是短暂的并肩?无人知晓。唯有那个廉价背包上粗糙的帆布纹理,在黑暗中,被她攥得紧紧的、紧紧的。
午夜时分的老旧居民楼,隔音约等于无。父母卧室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像冬日里若有似无的穿堂风,顺着门板底下那道不起眼的缝隙,顽固地钻进李明宇的耳朵。他僵坐在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孤岛般圈住他和他面前那张纸——一张白得刺眼、却又重若千斤的中考志愿填报表。表格里那些空白的格子,冰冷地张开着嘴,像一个小小的、等待吞噬未来的深渊。
“……还是我去吧,给孩子把把关,让他能顺顺利利地填好志愿。”
李建国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低沉,沙哑,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每一个字都裹着抹不掉的疲惫与磨损感。李明宇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劣质塑料笔杆硌着掌心。他几乎能描摹出父亲此刻的脸——眉头习惯性地锁着一个川字,额上刀刻般的皱纹因这郑重的决定而更深了几分,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沉甸甸的关切,却又无处安放。
去参加那个“中考报名表填写动员会”,意味着明天父亲又要向那个永远阴沉着脸、仿佛工人多喘口气都是在浪费他钱的包工头开口请假了。李明宇眼前晃过父亲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得起毛的蓝色工装。半天,甚至可能是一整天的工钱,就这么没了。那钱,可能是下个月房租的一个零头,也可能是母亲药罐子里需要添补的一味苦涩原料。
“行,那你记好时间,别忘了,我先睡了。”
母亲张桂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很轻,刻意维持着一种风平浪静的淡漠。但李明宇听到了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那是母亲翻动身体。接着,是薄薄的旧棉被被用力拉紧时发出的细微呻吟——她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像一个脆弱又倔强的茧。一股若有似无、混合着廉价外用止痛膏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随着母亲的翻身,无声地弥漫进这小小的空间。
母亲只字未提那个悬在头顶的利剑。李明宇知道,街角那家灯火通明却寒气渗人的连锁超市里,经理那张刻薄的脸和最后通牒,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时刻悬在母亲脖颈上——“张桂芬,你再三天两头请假,就别干了!超市不缺你这号拖后腿的!”母亲当时苍白着脸,死死攥着超市围裙的角,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样子,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这份工资微薄、需要长时间站立、还要遭受顾客白眼的收银工作,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里,一份微弱却绝不能断掉的支撑。
门外的父亲沉默了。几秒钟死寂般的凝固后,是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像破旧风箱在深夜的最后一次抽动,满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和深不见底的妥协。李明宇的心跟着那叹息声猛地一沉,直直坠入冰冷的渊薮。
他将目光死死钉回桌面。志愿表上,只有一行字被他用铅笔反复描摹过无数遍,几乎要力透纸背,刻进灵魂深处——滨海市第一中学(市一中)。这三个字,是他、乃至这个家唯一能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
别无选择。
只有考入这所顶尖的公立重点高中,凭借他板上钉钉的“特困生”身份,学杂费、住宿费、书本费、甚至那点可怜巴巴却维系生命的伙食费,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减免。这是全家在生活泥沼中挣扎喘息时,唯一能勉强够到的、一丝名为“体面未来”的光线。至于其他选项?高昂的民办学校学费像天堑,稍次一点的公立高中,减免幅度杯水车薪,无异于将这个家彻底拖垮。
他拿起笔,劣质的铅笔芯在指尖微微颤抖,悬停在“第一志愿”那一栏的上方,如同审判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填下去,就是孤注一掷的背水一战。市一中的火箭班,汇聚了整个滨海市最顶尖的头脑和最残酷的竞争。他能杀出重围吗?能跟得上那些从小泡在名师堆里、资源优渥的同龄人吗?焦虑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桌角那盏老旧台灯的光晕,此刻更像审判者的独眼,冷冷地注视着他的抉择。灯杆上斑驳剥落的漆皮,一如他此刻被现实挤压得破碎又迷茫的心境。
周一的晨读铃声,如同冰冷的剃刀,精准地划破了操场上尚未消散的薄雾。李明宇麻木地走着,肩膀却猝不及防被一个印着张扬火焰图案的运动背包撞中。拉链上冰冷的金属牌,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校服,狠狠磕在他左侧肋骨下方,发出一声闷钝又清晰的“咔哒”声,像是对他贫瘠身体的精准标记。
“喏,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