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王胖子那特有的、带着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吼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李建国从忧虑的深渊拖拽回喧嚣滚烫的现实。他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手机塞回裤兜深处,仿佛那是个需要立刻藏起来的秘密。抬头望去,王胖子油光满面的脸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显得有些狰狞,叉着腰站在不远处的沙堆上,像一尊监督劳作的瘟神。
“知…知道了!王工,这就去!”李建国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撑着膝盖,咬牙站起来。腰间的剧痛让他吸了口冷气,烫伤的手掌碰到粗糙的工装布料,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抗议,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余威未散的夕阳仍像个巨大的火球,将工地烤得如同一个炽热的熔炉。热浪在空气中翻滚涌动,仿佛要将一切都融化。工地上巨大的碘钨灯一盏盏亮起,发出刺眼的白光,将混乱的工地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怪异图景。机器的轰鸣在灯光的衬托下似乎更加震耳欲聋。夜班的工友开始进场,白班的还没结束。空气里混合着汗味、尘土味、柴油味和饭菜的廉价油烟气。李建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区二号楼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滚烫或冰冷坚硬的建筑材料上,脚下发出“噗嗤”或“咯吱”的怪异声响。
那声音在这闷热又嘈杂的环境里格外清晰,好似在痛苦地诉说着不堪重负。他的掌心,原本满是厚厚的老茧,那可是岁月和无数块砖石在他手上刻下的“勋章”,可今早却被滚烫的钢筋无情地烫掉了一层。此刻,这没了老茧保护的掌心压在粗糙的竹篾上,每一丝摩擦都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狠狠地扎,疼得他直抽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攀爬。脚手架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让他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
突然,搅拌机“轰隆隆”的声响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工头老王那沙哑又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传来:“歇会儿!喝凉茶!”老王嘴里叼着根烟,烟头在闷热的空气中明灭闪烁,像是一颗微弱却又倔强的火星。
李建国停下脚步,缓缓直起身子,刚要松口气,就瞧见老王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从兜里掏出一片止痛药,迅速塞进嘴里,然后仰头猛灌一口凉茶,喉结上下滚动,将药片咽了下去。那脖颈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落满了厚厚的水泥灰,像是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又一道道沧桑印记。
李建国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阵发酸。他明白,老王和大家一样,都是在这滚烫的生活里苦苦挣扎的人。工头看似风光,可背地里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和伤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锁骨处的帆布带勒痕,那紫红色的印子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像一条死蛇般蜿蜒着。这是每天扛着沉重的建筑材料,被帆布带勒出的痕迹。每次触碰,都隐隐作痛,可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就像习惯了生活给予的重重磨难。
工友们纷纷围过来,接过老王递来的凉茶,大口大口地喝着,仿佛要将这满身的燥热和疲惫都随着这凉茶一同咽下。李建国也接过一杯,凉茶入口,带着一丝苦涩和清凉,却怎么也冲不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压力。
他抬头望向远方,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橙红色,可这美丽的景色在他眼里却显得那么遥远和虚幻。在这滚烫的工地上,他和工友们就像一群被命运驱赶的蚂蚁,在生活的重压下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和艰辛,但他们依然咬着牙,在这片炽热的土地上,为了一丝希望,继续拼搏着。
家。
那个十几平米,光线昏暗,墙壁斑驳,常年弥漫着中药味的小小出租屋。那是他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的源头,却也承载着他生命中仅存的所有温暖和希望。那里有他病弱的妻子,有他沉默的儿子。无论多么破败,多么沉重,那个小小的格子间,是他在这座冰冷的滨海钢铁森林里唯一的锚点,是他流尽血汗也要奋力划向的彼岸。
他必须撑住!手掌的烫伤算什么?腰椎的剧痛算什么?工头的责骂又算什么?为了周秀兰下周能按时拿到的救命药,为了李明宇那双早已露趾、却还在硬撑的破球鞋能早日换掉……他必须像脚下的钢筋一样,在这沉重的命运框架里,把自己牢牢地“扎”下去!直到榨干最后一分力气,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生命的光热。
李建国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像岩石。他弯下那疼痛僵硬的腰,再次伸出手,抓住了地上冰冷的箍筋(这一次,钢筋在暮色中终于失去了白天的恐怖高温)。他用力地、坚定地将钢筋一头抬起,扛在自己疼痛的肩膀上,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被碘钨灯照得惨白、如同巨大怪物骨架的水泥丛林深处。汗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刷出浑浊的沟壑。背影在刺目的灯光下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像一个不屈的、沉默的、与命运角力的剪影。
而在遥远的市区边缘,在那间昏暗的出租屋里,周秀兰确实正对着窗外昏沉的暮色发呆。床头柜上,那瓶昂贵的靶向药已经快要见底。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刚刚平息,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她没有开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李建国那件洗得发硬的旧工装背心,仿佛能从那粗糙的布料里汲取一丝微弱的温度和力量。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楼下那条嘈杂的小街,看着匆匆归家的行人,看着亮起的万家灯火。她在等。等那个同样在钢筋水泥间搏命的丈夫,等那个揣着新伤旧痛默默归家的儿子。
墙角的插座上,李明宇那盏便携的小台灯,依旧顽强地亮着微弱的光。他蜷缩在小小的书桌前,摊开的习题册上,字迹却显得有些模糊。那张刚刚被放入抽屉深处的、让他心情无比复杂的“补助证明”,像一个无形的幽灵,盘踞在狭小房间的空气里。他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复杂的电路图上,但口袋里那张崭新却滚烫的钞票轮廓,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他下午在教务处那几分钟漫长而难堪的寂静。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低下头,握紧了笔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灯光将他孤单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倔强。
滨海市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