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被毒辣辣的日头炙烤得滚烫,仿佛一块巨大的铁板,将整座城市都烙在火热的煎锅上。老旧居民区改造工地上,灰浆桶在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上不安分地晃动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是命运沉重的叹息。
李建国,这个饱经生活风霜的泥瓦匠,粗糙的双手如同树皮般干裂,此刻正紧紧攥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瓦刀。瓦刀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当他用力将刃口刮过砖面时,竟溅起一串细小的火星,仿佛是生活苦难迸发出的愤怒火花。
他全神贯注地砌着墙,每一块砖、每一铲灰浆,都倾注着他全部的心力。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这个苦苦挣扎的男人。第三十六块砖砌歪了,那砖块就像一个调皮又任性的孩子,故意和他作对。李建国眉头一皱,嘴里骂了句脏话,声音里满是无奈与烦躁。他弯下腰,膝盖用力顶住砖缝,双手稳稳扶住砖块,试图将它重新归位。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倔强的执着,仿佛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把生活的困境也一并纠正过来。
裤袋里的铁皮盒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那是他昨天辛苦一天攒下的178块硬币。硬币在铁皮盒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却又让人心烦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他生活的艰难。这些硬币,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和汗水,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大腿上,更压在他的心头。离妻子周秀兰下次化疗的费用还差3280元,这个数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希望之间。
化疗,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无休止的噩梦。周秀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化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让她痛苦不堪,头发一把把地掉落。可她每次看到李建国,还是会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轻声安慰他:“别担心,我没事。”李建国怎么能不担心?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医院催费单上不断攀升的数字,像一条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
远处,传来手机短信的提示音,那声音清脆而突兀,在嘈杂的工地上显得格外刺耳。李建国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儿子李明宇发来的短信。
他咬着牙,将瓦刀狠狠剁进灰浆里,溅起的泥点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糊住了手机屏幕上那行让他心碎的字:“爸,老师说暑假辅导班,需要缴费了。”他的目光定格在那模糊的字迹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明宇,这个懂事又努力的孩子,一直是他和周秀兰的骄傲。孩子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可如今,生活的重担却像一座大山,压得这个家摇摇欲坠。辅导班的费用,对普通家庭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他来说,却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开支。他想起李明宇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想起孩子为了节省开支,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老李!磨蹭啥呢!动作麻利点!下午三点前那车水泥必须卸完!耽误了混凝土浇筑,扣你工钱!”工头王胖子挺着油腻的肚子,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脸上混合着日晒的油光和一种居高临下的烦躁。他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得像钢钉。
李建国抬起汗如雨下、沾满灰尘的脸,望向工头那张写满了不耐烦的脸。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委屈瞬间冲上喉咙,他想说“我的手烫伤了”,想说“腰实在疼得厉害”,甚至想说“给口喘气的时间行吗?”但看着工头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听着他那句“扣工钱”,所有的话都被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低沉而含糊的“嗯”,然后艰难地、沉默地站直身体,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向堆放着下一捆钢筋的方向。在这个巨大的钢铁丛林里,在这个以效率和金钱为唯一准则的工地上,同情是奢侈品,诉苦是懦弱的表现。只有不停地干,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才能换取那微薄的、维系家庭血脉不被彻底斩断的生存之资。
中午短暂的“休战”时间总算在工头王胖子一声含糊的“开饭了”之后到来。机器的轰鸣声并未完全停歇,但节奏明显放缓了许多。李建国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走到工棚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沾满污渍、边缘已经变形的白色塑料桶,里面装着早上打来的白开水,早已被太阳晒得失去了最后一丝凉意,变成了温吞吞的液体。
他拿起一个搪瓷掉得斑斑驳驳、杯口豁了一个小口子的旧茶缸。茶缸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先进生产者”几个褪色的红字,那是他年轻时在老家工厂的荣光,如今只剩下心酸。他舀起满满一缸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温吞的水流冲刷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抚慰,勉强压下了身体内部燃烧的燥火。他又舀了一缸,这次没有喝,而是直接举过头顶,缓缓地从头顶浇下。
浑浊的水流带着一点点可怜的凉意,冲刷着他黏满灰尘、汗水和盐霜的头发、脸颊、脖颈。水流过烫伤的手掌时,带来一阵短暂的、尖锐的刺痛,随即被麻木替代。水珠混合着污垢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在沾满水泥灰的工作服上晕开深色的印记。这简陋的“淋浴”带走了些许体表的燥热,也让他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清明。
他疲惫地缩进工棚投下的那片狭窄的阴影里,后背靠着同样滚烫的铁皮墙。身体的极度透支让精神也恍惚起来,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腾、闪现。
小小的出租屋,窗户窄小,光线昏暗,却洋溢着纯粹的欢乐。九岁的李明宇像一枚小炮弹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崭新的、边缘闪着金光的奖状,雀跃的声音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爸!妈!你们快看!我考了年级第一!老师当着全校的面表扬我,说我是最聪明的崽!”那时的周秀兰,脸颊还没那么凹陷,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她放下手里正在择的青菜,一把将儿子揽进怀里,响亮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声音里满是骄傲和宠溺:“哎哟我的好宇儿!真给妈长脸!今晚咱加菜!”那天晚上,饭桌上罕见地飘着红烧肉的浓香,油亮亮的五花肉炖得软烂,是周秀兰咬牙用攒了好久的肉票换来的。李明宇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鼓的,眼睛里是全然的满足和骄傲。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挤在小桌旁的笑脸,是李建国记忆里最温暖的定格。
画面骤然翻转。
冰冷的现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切割着这温暖的回忆。李明宇初三……是的,初二已经结束,马上就是初三上学期了。初三,意味着冲刺,意味着更昂贵的辅导资料、更多的试卷费、更频繁的模拟考……也意味着离那个需要巨大学费的高中门槛,越来越近。而比这更沉重的,是周秀兰日渐憔悴的病容和那无底洞般的医药费抽屉。家里那面贴满奖状的墙,最近几个月似乎再也没有增添过新的色彩。李明宇带回的成绩单,分数依然不错,但那个永远在顶端的“第一名”光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他不再兴奋地展示,只是默默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局促,把试卷放在桌上,然后飞快地钻回自己那个用布帘隔开的狭小角落。周秀兰拿起试卷的手微微颤抖,看着那些依旧优秀但已不再是顶尖的分数,她浑浊的眼睛里努力想挤出欢喜,最终却只剩下更深的心疼和忧虑。她不敢问,更不敢表现出失望,只是默默地、一遍遍抚摸试卷上儿子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抚平生活的褶皱。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饭桌,如今只剩下沉默的咀嚼声,空气里弥漫着中药的苦涩和沉重的压抑。
“老陈!愣着干嘛!西区二号楼底层那几根承重梁的箍筋扎完了吗?验收的马上要过来看!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