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光倒是挺亮堂，可照在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反而把汴梁城外那片狼藉映照得更加清楚。新曹门的城门楼子上，那面猩红的“宋”字大旗和旁边的“陆”字帅旗，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旗角时不时拂过城砖上已经发黑发硬的血痂。
陆明远站在垛口后面，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望着脚下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外城区域。街巷里，还有零星的厮杀声和垂死者的哀嚎传来，那是宋军清剿队还在对付不肯投降、躲藏在民宅里的金兵残部。更远处，内城的城墙像一条灰色的巨蟒，沉默地盘踞着，城门紧闭，城楼上影影绰绰，还能看到金军守兵的身影。
“大帅，各门清点初步出来了，”一个参军爬上城楼，脸上带着疲惫，也带着兴奋，“外城七门，除了北边的封丘门还有小股金狗在顽抗，其余六门已尽在我手！俘获金军将校十七人，士卒……士卒还没完全点清，估摸不下万人！缴获的兵甲粮秣，正在统计！”
陆明远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我军伤亡如何？”
参军的兴奋劲儿下去了一点，声音低了些：“攻城时折了大概……三千多弟兄。另外，各营报上来的，因为……因为疫病倒下，没能救过来的，也有近两千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自从用了您定的防疫法子和公主送来的药，这两天新发病的兄弟少了很多，情况算是稳住了。”
稳住就好。陆明远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目光转向内城时，眉头又锁紧了。外城是拿下了，可这内城，又叫皇城，是当初北宋的宫禁所在，墙更高，池更深，里面还窝着金国的皇帝和最后的死忠。强攻？代价太大，而且营里疫病刚见点起色，实在经不起再来一次惨烈攻城了。围困？自己这边的粮草也不宽裕，从楚州运粮过来，千里迢迢，路上也不太平。
“告诉各部，巩固外城防务，清理街道，安抚百姓。受伤的弟兄，全力救治。对内城……”陆明远沉吟了一下，“先围起来，没有我的将令，不许擅自进攻。多派哨探，盯紧内城动静，尤其是夜里，防止他们狗急跳墙，突围或者搞什么花样。”
“是！”
命令传下去了，可陆明远心里一点没觉得轻松。他扶着冰冷的城墙，能感觉到砖石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拿下外城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压力涌了上来。这汴梁城，就像一个刚被从强盗手里抢回来、却已家徒四壁、还躺着好几个病人的破落院子，千头万绪，都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收拾。
他正思忖着，一个亲兵引着两个人上了城楼。前面的是个穿着宋军衣甲，但神色间还带着点江湖气的汉子，是孟宗政派来的联络头目。后面跟着的，却是个穿着普通百姓棉袍、缩着脖子的中年人，看着像个账房先生，眼神躲躲闪闪的。
“大帅，这位是王先生，原本是……是金国开封府衙里的一个书吏。”那联络头目介绍道，“城破的时候没跑掉，被我们找到了。他说……他有紧要情况禀报。”
那王书吏噗通一下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的……小的是汉人，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就盼着王师回来了！”
陆明远皱了皱眉：“起来说话。你有什么紧要情况？”
王书吏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将军，小的……小的在府衙掌管一部分文书，偷偷抄录了些东西。”他说着，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双手呈上，“这是……这是内城几个主要粮仓最近半个月的出入记录，还有……还有宫里太医局报上来的，关于……关于时疫情况的零星记载。”
陆明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过那几张纸，快速浏览起来。纸张粗糙，字迹也有些潦草，但记录的内容却让他心头震动！
粮仓记录显示，就在宋军围城、瘟疫爆发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内城的几个主要粮仓，存粮消耗速度惊人！尤其是最近十天，几乎是断崖式下跌。按照这个消耗速度推算，就算金军现在开始极端节食，内城的存粮，也绝对撑不过半个月！
而那份关于时疫的零星记载，更是触目惊心。上面提到，内城的疫情，尤其是皇城内部，远比外城严重！可能是因为人员更密集，也可能是卫生条件更差，记载中提到了“高热不退，吐泻不止，阖宫惶惶”、“日有数十人抬出”之类的字眼，虽然语焉不详，但足以想象里面的惨状。
“这些东西，还有谁知道？”陆明远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王书吏。
“没……没别人了！”王书吏吓得一哆嗦，“小的偷偷抄录的，金人……金人自己好像也没太当回事，文书管理混乱得很。”
“很好。”陆明远将纸张小心收好，“你提供的情报很有用。下去领赏，暂时安排在孟头领那边，不要声张。”
“谢将军！谢将军！”王书吏千恩万谢地跟着人下去了。
陆明远独自留在城楼上，心中的波澜却难以平息。缺粮！严重的瘟疫！这简直就是压垮内城守军的最后两根稻草！难怪他们困守内城，却一直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击，甚至连突围的迹象都不明显——不是不想，很可能是……不能！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
一个更大胆，也更“诛心”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立刻下令，召集军中所有文吏，以及那些投诚过来的、熟悉汴梁情况的原金国低级官吏和本地士人。同时，他派人去请李全和几位主要的义军头领。
当天下午，在刚刚清理出来的、原开封府衙的大堂里，陆明远召开了一次特别的军议。
“诸位，”他开门见山，将王书吏提供的情报选择性地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内城缺粮和疫情严重的情况，“强攻内城，玉石俱焚，非我所愿。围困，亦非长久之计。我意，攻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