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已然带着北地特有的肃杀,卷过襄阳城外连绵的宋军营寨,吹动着破损的旗帜,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阵亡将士不散的英魂在低泣。营中虽依旧秩序井然,但那股初出临安时的锐气,已被旷日持久的攻城战和外围无休止的骑兵骚扰消磨了大半。士卒们的脸上多了风霜与疲惫,眼神中也少了当初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粮草转运越发艰难,冬衣短缺的传言在营中悄悄流淌,如同潜藏的暗流,侵蚀着军心。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刘锜独自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目光死死钉在襄阳城与外围代表金军骑兵游弋的标记上。他已经连续几夜未曾安眠,眼窝深陷,鬓角似乎又多了几缕刺眼的白发。陛下的密旨与那幅标注着“鹰落泽”的舆图,就摊在一旁的案几上,像是一剂猛药,却又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太尉,”副将再次悄无声息地进入,声音压得极低,“各部已按计划,开始分批后撤至预设阵地,丢弃的营帐、破损的旌旗也已布置妥当,做足了溃退假象。李显忠将军那边也传来消息,他已率部向鹰落泽西北方向运动,准备切断金军退路,并阻击可能的援军。”
刘锜“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沙盘上那片象征着泥泞与水泽的区域。“诱饵呢?”
“安排了,是咱们的老底子,都头韩常带队,五百精锐,押送二十车‘粮草’,其中混装了干草和少量真粮,上面覆盖油布。队伍里安排了几个‘舌头’,确保消息能‘自然’地泄露给金军斥候。按照行程,明日午时前后,他们将经过鹰落泽边缘。”
“告诉韩常,”刘锜终于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戏要做足!遇到金军游骑,许败不许胜,溃逃要逼真,但要把握好分寸,把敌人引到泽地方向即可,不可真个被咬住全歼。还有,工匠营那边,‘家伙’都布置妥当了?”
“回太尉,工匠营和选锋营的兄弟忙活了两天两夜,在芦苇荡里、泥泞小径旁,埋设了三百颗‘霹雳火球’,引线都以油布竹管保护,连通到外围隐蔽处的发火点。‘猛火油柜’也架设了五十具,隐藏在泽中高地的灌木丛后,射界都已测算好,只等金军进入伏击圈。”
刘锜点了点头,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毡帘。外面天色阴沉,北风卷着沙尘,吹得人脸颊生疼。“天时也有了……这风,正好助火。”他放下帘子,回到案前,提起笔,却又放下。这场赌博,筹码是整个荆襄战局,乃至北伐的成败,以及数万将士的性命。
“传令下去,各伏击部队,今夜饱食,检查兵甲器械,明日丑时之前,必须进入预定位置,人马衔枚,不得有任何火光声响!违令者,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血的味道。
“是!”
当夜,宋军大营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笼罩着所有人。而在远离主阵地、通往鹰落泽的崎岖小路上,以及那片广袤、荒芜、在夜色中更显鬼魅的沼泽芦苇深处,无数黑影正在无声地移动,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手,布下了一张死亡之网。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临安皇宫,同样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期待氛围中。
福宁殿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熄。赵瑗没有像往常一样批阅奏章,而是与永宁公主赵琰一起,站在那幅北境地图前。地图上,代表宋军的红色小旗和金军的蓝色小旗犬牙交错,而在襄阳东北方向,一个用朱笔新画的、醒目的圆圈,标注着“鹰落泽”。
“父皇,刘太尉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准备就绪了吧?”赵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她同样一身简便的骑射服,并未安寝。
赵瑗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宫墙,跨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即将决定国运的土地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做的,朕都已做了。情报、地利、新式火器、甚至对完颜亨性格的把握……剩下的,就看前线将士的临机决断,和……运气了。”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女儿:“琰儿,你可知,为何朕一定要你参与进来,甚至让你知晓这等核心军机?”
赵琰沉吟片刻,道:“父皇是希望儿臣能真正理解战争,而非仅凭一腔热血。”
“不错。”赵瑗颔首,“战争,绝非演义话本里的谈笑用兵,更不是朝堂之上轻飘飘的‘出击’二字。它关乎无数人的生死,关乎国力民力的消耗,关乎庙算、阴谋、勇气、牺牲,以及最不可测的变数。为帅者,一念之差,便是万骨枯朽。为君者,一策之误,可能倾覆社稷。今日之鹰落泽,便是给你上的第一课,也是最真实、最残酷的一课。”
赵琰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父亲话语中的千钧重量。
“报——!”殿外传来胡源略带尖锐的声音,“荆襄方面,八百里加急军报!”
赵瑗瞳孔微缩:“进来!”
一名满身尘土、嘴唇干裂的信使几乎是扑进殿内,双手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铜管。“陛下,刘太尉急报!”
赵瑗接过铜管,迅速打开,取出里面的绢帛。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成:
“臣锜谨奏:依陛下庙算,饵已放出,网已张开。完颜亨所部铁骑约万五千,果于今日巳时出现于鹰落泽外围,追击我诱饵部队,现已大部进入预设伏击地域。臣已下令合围,引火器攻击。然金军抵抗顽强,铁浮屠冲击甚猛,战况极度惨烈,胜负犹在未定之天。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信很短,信息却极重。伏击已发动,但结果未知,且战况极其艰难。
赵瑗将绢帛递给赵琰,脸色凝重。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寒冷的夜风吹入殿中。远方天际,似乎有隐隐的雷声滚动,又或许,那只是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传朕口谕,令枢密院值房、兵部、皇城司,所有关于荆襄、两淮、四川战区的军情奏报,无论何时,立即直送福宁殿!不得有任何延误!”
“是!”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