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谢谢赫总。您也帮我谢谢张总和崔总。”
三月五号,是正月十六。吃过早饭,父亲说:“十五过完,对一般人来讲年就过完了,好开工了。我两人去看看,给你妈妈选块碑吧?”
她答应一声,取了两人的棉服,先照顾父亲穿好衣服,然后自己穿衣。两人锁了门出来。
父亲带她来到郊外的墓碑厂,一位老师傅陪着他们,在空旷的碑林里慢慢走,慢慢看,有些已经刻好字,父亲站定,仔细看上面的碑文,完了又去山上的公墓,看墓、看碑、看碑上的文字,全部看完,父亲问她:“你觉得哪个材料好?”
她答:“那个黑色大理石的,庄重、肃穆,我看挺好的。”
父亲说:“那个价格最高,连刻字,恐怕得要5000块钱。”
她说:“不是还剩5000块钱?够了。”
父亲说:“刚才问那个老师傅,他说其实最结实的是用混凝土做的,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断裂破碎,最多边缘有些损坏。”
她说:“那个,好看吗?方便刻字吗?”
父亲说:“他说方便,写好字,做的时候直接拓出来。做那样一个碑,1000块钱足够了。”
她心里面觉得很怪,母亲在世时,父亲绝少说钱的事,更不要说斤斤计较,总之目之所及,什么都要最好的。还有大姐,在她印象里也是花钱极随性的人。大姐眼里,钱突然变得比命还重要,她尚可理解,38岁,没了工作,婚姻也走入绝境,妈妈又突然病危,自己和孩子都不知如何着落,抓住钱,似乎出于本能。父亲呢?父亲是怎么回事啊?父亲从前最讨厌大姐,嫌她势利眼、市侩。是不是同性相斥啊?事情如果反过来,母亲会怎么做?一定会像当年一个人背着突患重疾的辖区家属去西京就医,正好求到一位德国来的外科专家,为那个家属换上了一段狗肠子那样,救回父亲吧?对一个不相干的甚至很讨厌的人,母亲都会全力以赴去挽救她的生命,何况是父亲?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些想法,吓了她自己一跳。她突然警惕地发觉,她竟然有些恨父亲了,恨他不救妈妈,恨他在妈妈需要他的时候软成一滩烂泥。这恨是什么时候滋生出来的?好像从春子说公司医院就有能力抢救脑溢血病人时,就暗暗滋生,等到问清楚开颅手术的费用至多不超过块的时候,她心里的悲哀和失望,不敢想,却不可遏止地滋生、泛滥。
倏忽间她脑子里转过那么些令她自己觉得震惊、罪恶、不能承受的念想。她若有所思,看着父亲说:“所有我给我妈的钱,我都不打算再要回来,至于怎么花,花在哪里,你跟我大姐商量。我妈去世了,你俩就是这个家的家长。”
爸爸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回家后,父亲就兴致勃勃地坐在写字台前拟写碑文底稿,又指示她在曾经用作母亲供桌的四方饭桌上磨墨、铺纸。
很快父亲把自己打了很多天腹稿的碑文写了出来,让她看。碑文以母亲的孩子的语气叙述了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她除了为其中的一些古语称谓请教父亲,别无异议。
父亲伏在四方桌上,用他那一笔毛体狂草,连写了八遍碑文,在征求过她的意见后留下其中的三稿。
那天,家里只有她和父亲。大姐那段时间和他们都不说话,去哪儿也不跟他们打招呼。
吃过晚饭,她觉得是时候把大姐的情况告诉父亲了。等她走了,大姐和父亲必须相互谅解,有商有量,才能安顿好彼此。最重要,安顿好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