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
景泰交易所大厅内,空气浑浊得像是一潭死水,混合着汗臭、墨汁和一种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那是绝望的味道。
巨大的黑板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的数字每跳动一次,就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场内三千多名交易者的心口。
“皇家纺织”,现价:八钱三分。
而在三天前,这个数字是十两。
“跌破了……又跌破了……”
一名身穿锦缎长袍的年轻勋贵,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个刺眼的白色粉笔字。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指甲已经抠进了掌心的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他是成国公府的旁支子弟,为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抵押了京郊的三百亩良田,甚至挪用了家族祭祀的公款。
“补仓……我得补仓……”
他喃喃自语,突然像疯了一样冲向柜台,从怀里掏出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押上!把这个也押上!它还会涨回来的!皇上不会不管我们的!”
柜台后的伙计面无表情,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冷冷地把玉佩推了回来:“小公爷,上面有令,今日起,不再接受实物抵押。只收现银。”
“现银?我去哪弄现银!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年轻勋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周围的人群麻木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人上前搀扶。
因为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
有人靠着柱子,目光呆滞地撕扯着手中的交易凭证,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落;有人跪在地上,对着虚空疯狂磕头,嘴里念叨着各路神佛的名号;角落里,一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盐商,此刻正解下腰带,试图往房梁上挂。
护卫们熟练地冲上去,将寻死的人按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交易所不需要尸体,那会影响生意。
……
与大厅里的人间炼狱相比,京城西市的一座茶楼雅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
侯景然端起一杯色泽琥珀的陈年普洱,轻轻吹去浮沫,嘴角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对面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法兰克银行的代表皮埃尔,金发碧眼,正用并不熟练的筷子夹起一块精致的桂花糕。另一个是王诚的干儿子,内官监太监赵得柱,正捧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数得眉开眼笑。
“侯先生,你们东方的市场,真是太迷人了。”
皮埃尔放下筷子,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这种恐慌的情绪,简直是上帝赐予的最美妙的乐章。短短半日,我们的空单收益已经翻了两倍。”
“这才哪到哪。”
侯景然放下茶杯,目光透过窗棂,望向交易所的方向,眼神中透着一股嗜血的快意,“这只是开胃菜。那些散户的血肉,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转头看向赵得柱:“宫里那边,消息确切吗?”
赵得柱停下数钱的手,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狠:“干爹说了,东宫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太医院那帮废物根本查不出毒源,皇上急火攻心,今日早朝都免了。现在宫里人心惶惶,都说是天谴。”
“好一个天谴。”
侯景然抚掌大笑,“朱祁钰倒行逆施,搞什么新政,弄什么奇技淫巧,如今报应临头,正是我们替天行道的时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却面带惶恐的人群。
“命令下去。”
侯景然的声音骤然变冷,“继续抛。不要给市场任何喘息的机会。把‘皇家纺织’的价格,给我砸到一文不值!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跟着朱祁钰走,只有死路一条!”
……
户部衙门,偏厅。
这里的气氛比交易所还要压抑。
几十名大明最顶尖的算盘手,正伏在案头,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珠。
噼里啪啦的声响连成一片,如同骤雨打芭蕉,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
户部尚书张英站在一张巨大的京师地图前,后背的官袍已经被冷汗浸透。
一名主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条子:“尚书大人!顶不住了!空头的抛压太重了!一刻钟内,又有三百万两的卖单砸下来!若是再不护盘,就要跌穿发行价了!”
张英猛地转身,双眼赤红。
他手里握着那枚代表着国家最高财政调动权的“太仓银库”钥匙,手背上青筋暴起。
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