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夏昼清谈(1 / 2)

时值盛夏,京师的暑气浓得化不开,赤日高悬天际,将青砖黛瓦晒得发烫,街巷间的蝉鸣此起彼伏,聒噪得让人平添几分烦躁。寻常人家即便敞着门窗,也难挡热浪侵袭,唯有靖国公府内,却是一片沁人的清凉——府中引了西山活水,蜿蜒成溪,穿廊过院,最终汇聚于中央的莲池;池边遍植垂柳、玉兰与茉莉,枝繁叶茂间,浓荫遮蔽了烈日,风过处,柳叶轻摇,花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将暑气涤荡得干干净净。

这日恰逢休沐,不必入朝理事,萧景珩褪去了平日里象征着权位的紫袍金带,只着一件天青色杭绸直缀。料子是极上等的杭绸,质地轻薄如雾,触手微凉,领口与袖口绣着暗纹云卷,不张扬却尽显华贵。他长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束起,面容俊朗,眉眼间因常年征战与理政,沉淀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褪去了武人的凛冽,反倒添了几分文士的清雅。

府中水榭临莲池而建,是萧景珩平日里休憩清谈的好去处。水榭为木质结构,朱漆栏杆被擦拭得光亮,四角挂着素色纱帘,微风一吹,纱帘轻拂,映着池中的接天莲叶与映日荷花,别有一番景致。此刻,水榭内已聚了几位萧景珩交好的文士,皆是京中有名的才俊与前辈,无一人涉权争之扰,纯粹是以文会友,以趣相交。

坐在左首的是周秉正,年届而立,以诗文闻名天下,笔下文字或清丽婉转,或雄浑开阔,是京中文人圈的中坚力量。他身着月白色长衫,手持一柄折扇,眉眼间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洒脱。挨着他坐的是驸马都尉沈砚之,出身书香世家,又尚了长公主,性情温和,精于书画,尤擅工笔花鸟,手中时常握着一支羊毫笔,即便闲谈时,也会下意识地摩挲笔杆。

水榭下首,坐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皆是致仕多年的翰林老前辈——李松涛与张敬之。二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素色棉麻长衫,气质儒雅,虽已远离朝堂,却依旧心怀天下,平日里最喜与萧景珩闲谈,一来敬佩他的文武双全,二来感念他的谦逊有礼。

与水榭的清雅闲谈相映成趣的是,府内院深处,梁婉清正带着几位侍女,招待前来拜访的几位宗室女眷。内院的花园同样清凉,石桌上摆着冰镇的酸梅汤与精致的点心,女眷们围坐在一起,或谈论女红,或说起近日京中的趣事,语笑嫣然,一派和睦,与外院的文人清谈,恰是两幅相得益彰的夏日图景。

水榭之内,荷风穿堂而过,带着淡淡的荷香,驱散了最后一丝燥热。石案上,一只汝窑白瓷盖碗中,新沏的狮峰龙井正冒着袅袅热气,茶汤清澈透亮,嫩绿的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香气清雅醇厚,沁人心脾。案边还摆着几碟时鲜瓜果——冰镇的甜瓜切得方方正正,晶莹剔透;刚摘的葡萄紫黑饱满,汁水欲滴;还有几颗鲜桃,粉嘟嘟的,散发着清甜的果香,皆是下人一早精心备好的。

众人皆知萧景珩今日休沐,不愿谈及朝堂权谋,扰了清兴,故而闲谈之间,尽是诗文雅趣,或是书画赏鉴。此时,话题正围绕着萧景珩近日偶然所得的一幅前朝山水画长卷展开。这幅画乃是前朝画坛巨匠徐凝的真迹,长逾三丈,宽近一尺,卷首题着“溪山清远图”五个大字,笔力遒劲,气韵生动。

画卷已然铺开,平铺在石案上,众人围坐观赏,目光中皆是赞叹。只见画中峰峦叠嶂,云雾缭绕,苍松翠柏遍布山间,山间隐现几处茅舍,一条溪流从山间蜿蜒而下,穿林过涧,最终汇入山脚的湖泊之中,湖边有渔翁垂钓,神态悠然。整幅画布局精巧,笔墨细腻,将江南山水的灵秀雅致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秉正手持折扇,轻轻点着画中一处飞瀑流泉,眼中带着几分玩味,笑道:“景珩兄,你此番北疆之行,率军踏遍了漠北的雄关险隘,见惯了大漠风光,如今观此画中山水,是否觉得这般精致的笔墨,反倒匠气过重,失却了天地间的真趣?”

他话音落下,众人皆是点头,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萧景珩,想听他这位既见惯了大漠苍茫,又通诗文书画的国公爷,如何评价这幅传世名作。

萧景珩端起汝窑盖碗,轻轻吹了吹浮沫,浅啜一口香茗,茶汤入喉,清苦回甘,顺着喉咙滑下,浑身都透着一股清爽。他放下茶碗,目光落在画卷之上,细细端详片刻,而后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并无半分武人的粗犷,反倒透着一种经世历练后的沉静与通透:“秉正兄所言极是。画中山水,虽穷工极巧,一笔一画皆见功夫,将江南山水的秀美刻画得入木三分,终不过是案头清玩,少了几分天地间的磅礴之气。”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悠远,似是又想起了北疆的风光,缓缓道:“漠北之地,与江南截然不同。那里没有这般灵秀的峰峦,没有这般婉转的溪流,唯有无垠的大漠,漫天的风沙,还有那矗立在风沙中的雄关。日出之时,大漠孤烟直上云霄,落日之际,长河滔滔,霞光满天,那种苍茫壮阔,那种天地辽阔的豪迈,是笔墨无论如何也无法尽述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多了几分释然,“画者,心境也。徐凝先生一生隐居江南,未曾踏足漠北,心中所想,笔下所画,皆是江南山水的灵秀,追求的是胸中丘壑,是内心的安宁与清雅。这般意境,不追求天地壮阔,只专注于内心的澄澈,亦是一种难得的境界。”

他的话语温和而有见地,既肯定了画作的价值,又道出了亲身经历的感悟,不卑不亢,谦逊有度,让在场众人皆是心服口服。

李松涛老前辈捻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赞叹,忍不住抚须叹道:“靖国公文武兼资,既能上马率军定北疆,又能下马品茗论诗文,实乃国朝佳话,千古难寻啊!昔年班定远投笔从戎,出使西域,建功立业,已然是千古美谈;如今国公爷年少成名,率军出征,平定北疆之乱,守护家国安宁,归来后又入阁理政,辅佐陛下,出将入相,比之班定远,亦是不遑多让,实在令人钦羡!”

张敬之也连连点头,附和道:“李兄所言极是。国公爷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却依旧这般谦逊有礼,不骄不躁,实属难得。放眼古今,能有这般胸襟与才略者,寥寥无几。”

面对两位老前辈的盛赞,萧景珩并未面露得意,反而微微欠身,谦逊一笑,语气诚恳:“两位前辈过奖了,景珩实在担当不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乃是古往今来每一位士人的夙愿。景珩不过是恰逢其会,遇上了家国需要之时,挺身而出,尽自己为人臣的本分而已,谈不上什么千古佳话。”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治国安邦,从来都不是一人之功,终需文武相济,内外同心。诸位先生皆是饱学之士,平日里匡扶文教,教书育人,以笔墨润泽天下,以学识启迪世人,这份功劳,看似无形,实则功在千秋,远比景珩的这点战功,更为深远。”

这番话既有谦逊之心,又有识人之明,既肯定了自己的功绩,又不贬低他人的贡献,尽显一代国公的胸襟与气度。众人听了,皆是连连点头,心中对萧景珩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谈兴正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探讨诗文格律,或点评书画技巧,或讲述各地风土人情,气氛愈发闲适高雅,荷风阵阵,茶香袅袅,伴着众人的谈笑风生,连时光都仿佛变得缓慢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仆役快步走进水榭,躬身行礼,声音恭敬:“国公爷,慕容老将军到访,此刻已在府门口了。”

听到“慕容皓”三个字,众人皆是一笑。慕容皓乃是前朝老将,战功赫赫,如今虽已致仕多年,却依旧精神矍铄,性情耿直,说话直来直去,不拘小节,与萧景珩交情极深,也与在场的几位文士相识多年,平日里时常来靖国公府串门,从不讲那些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