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仍未停歇。
她带着最后一卷桑皮纸离开地道,返回奉医司。
灯火通明之下,她开始整理证据链,准备明日面圣陈情。
但就在此时,一名药童匆匆来报:“掌医监,郊外破庙那位柳氏醒了,说想见您。”
沈知微立刻动身。
破庙地处荒野,风雨飘摇。
柳氏躺在草铺上,脸色惨白,神志初醒。
她看到沈知微,嘴唇微动:“大夫……我梦见两个娃娃……一个穿红,一个穿灰……穿红的被人抱走了……穿灰的……留了下来……”
沈知微坐下,轻轻挽起她枯瘦的手腕。
在脉搏跳动处,有一圈早已结痂的旧针孔。
她取出听诊器,血晶轻触那处疤痕。
嗡——
血晶骤然升温,蜂巢结构剧烈闪烁。
一段模糊记录缓缓析出:
“双胎俱活,额痣相对,分置两处。母服忘忧散三钱,逐月复灌,永断前忆。”
证据闭环。
她站起身,眼神如刀出鞘。
这一夜,她查清了一个孩子的身世。
但明天,她要掀翻整个体制。
风穿破庙,烛火摇曳。
她收起听诊器,准备离去。
却不曾察觉,那冰冷金属耳件,曾在方才无意擦过药童递来的病历簿一角——
而那病童颈后,有一道新愈的烙印。
沈知微指尖一颤,听诊器几乎脱手。
血晶在触到那道新愈烙印的刹那骤然炽亮,蓝光如沸水翻涌,蜂巢结构疯狂旋转,一段被尘封十余年的画面强行灌入脑海——
烟雨迷蒙的古道边,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幼童蜷缩在泥地里,生得一模一样,额角皆有一点朱痣,相对而生。
一个瘦弱些的被铁链锁着脚踝,撕心裂肺地哭喊:“哥——别走!娘说好一起回家的!”
另一个已被披上锦袍,小脸惨白,被人硬生生拖进轿中。
稳婆面无表情翻开玉牒册,朱笔轻点:“庚子年五月廿三,东宫侧殿产男一名,状貌端正,承嗣正统。”
而角落阴影里,一名老医者低头记录:“双生犯忌,其一必替。此谓‘血脉矫正’,三代沿袭,宗人府主理。”
记忆戛然而止,但那句话却如雷贯耳,在她颅内炸开三重惊涛。
不是个案。
不是权贵私欲。
这是写进制度骨髓里的窃命之法!
她猛地抽回听诊器,颈后烙印上的皮肤竟微微焦黑——血晶过载反噬。
指尖发麻,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可她眼中燃起的火,比任何一场焚天烈焰更烈。
阿卯从来不是什么“意外存活的替身”。
他是被选中留下的影子,是这套吃人体制精心豢养的备用躯壳。
而阿巳……那个本该承欢父母膝下的真长子,早已在十岁那年“病逝”于永安别邸,尸骨无存,只余一纸虚名供人顶替。
她缓缓闭眼,再睁时,眸底已无悲愤,只剩决绝。
“他们用玉牒改命,我便用血书揭谎。”
当夜,奉医司偏院灯火不灭。
沈知微取出母亲遗留的那方旧印泥盒,檀木沉香犹存。
她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在素白绢帛上写下第一行字——
《玉牒旁注·卷一》
每落一笔,便将一枚录有血晶记忆的微型晶石嵌入灯芯,制成九盏特制灯笼。
她召来曾被她救活、通晓水性的痊愈渔夫,低声吩咐:“顺江放灯,每十里停一盏,点燃即走,不可回头。”
子时三刻,江风骤起。
九盏幽蓝灯笼自城南渡口次第启航,随波逐流,宛如亡魂引路。
每至一处码头、村落、渡口,灯芯自燃,血晶共振,那段被抹去的画面便在夜空中投影而出——幼童哭喊、锦袍加身、玉牒落笔……声画交织,清晰如现。
“你们的孩子,还在吗?”
女医清冷之声回荡江面,如刀割夜。
一夜之间,沿江百里哗然。
渔村妇人抱紧熟睡孩童泪流满面;乡绅惊觉族中“早夭”嫡子竟与画中儿相似;连京畿戍卒都在营帐中窃语不断——我们供奉的宗庙礼法,究竟埋了多少白骨?
天未明,谢玄亲信疾驰而至,面具染霜:“霍廷岳已下令焚毁地下密档,拟于祭祖大典前公开处决阿卯,罪名‘妖言惑众,乱宗祧之序’。”
屋内众人变色。
唯有沈知微静坐灯下,手中听诊器轻轻摩挲着最后一枚血晶,仿佛抚过千千万万个未曾开口的冤魂。
她抬眼,目光扫过左右,“他们烧书,我们就讲故事;他们杀人,我们就救人。”
然后,她将染血的绢帛收入怀中,吹熄烛火。
黑暗中,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句祷告,却又重得足以撼动山河:
“这一夜,我们替死人写字。”
窗外,风雨渐歇。
东方微白,太庙钟声隐隐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