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瞬间,一股陈年药腐混合土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亲自动手,取样化验,最终在沉淀物中再次检测出高浓度雷公藤代谢产物。
铁证如山。
王通判站起身,脸色铁青,手中捏着那份比对报告,指尖微微发抖。
“此等恶行,已非医害,乃是国蠹!”他咬牙切齿,提笔便要拟写奏折,直呈刑部,弹劾周明远“蓄意投毒、构陷良民、扰乱产政”。
墨汁刚落纸面,笔尖悬停半空。
窗外忽有风掠过,吹动帘角。
一道黑影无声落在檐下,玄衣如夜,腰佩东厂银牌。
谢玄来了。
他站在门外,目光淡淡扫过堂中众人,最后落在沈知微身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沈姑娘这一路挖坟掘灶,倒是把死人嘴里的真相,一点点给撬出来了。”
他缓步走入,靴声轻得像猫踏雪。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低声道,“谁给你母亲看病的时候,准许了一个外派医官,私自带走原始病案?”王通判拍案而起,怒意如烈火焚心。
他提笔疾书,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刻入宣纸——“周明远蓄意投毒,构陷良民,扰乱产政,罪不容诛!”奏折尚未封缄,门外忽有轻响,一道灰衣番子悄然现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信封无字,只盖着一枚银线勾边的东厂暗印。
沈知微眸光一凛,伸手接过。
信纸展开,寥寥数字,却似冰锥刺骨:“周某今晨暴毙于府中,白绫悬梁,疑为自缢。”落款无名,唯有半枚残印——是谢玄惯用的阴文私记,如鬼影留痕。
堂内死寂。
王通判手中朱笔“啪”地折断,猩红点染案卷,像一滴未及流出的血。
“自缢?”他冷笑出声,“三年布局,毒杀七命,牵连数十妇人肝损成疾,如今眼看东窗事发,便一死了之?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清算!”
沈知微却未动怒,也未惊愕。
她静静凝视那封信,指尖缓缓抚过“自缢”二字,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得近乎讥诮。
她早知道会这样。
一个能将雷公藤伪装成安胎饮、把官药房变成杀人场的人,怎会蠢到等别人来抓?
又怎会甘心受审,供出背后主子?
这不是畏罪自杀。
这是灭口,更是警告。
真正的棋手,从不出现在棋盘上。
他们躲在规则之后,躲在生死之间,轻轻一拨,便让走卒替死,大局不动分毫。
她闭了闭眼,母亲临终前咳出的黑血、小满昏迷中撕心裂肺的呻吟、老吴头灶下挖出的腐药……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
可她没有流泪,也没有颤抖。
她的手稳得可怕,像握手术刀时那样,精准、冷静,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转身走向角落的木箱,将所有证据一一收拢——母亲的残方、两瓶雷公藤结晶、太医院外派记录副本、老吴头亲笔画押的证词、甚至那本焦边《妇科卷》也被她用油布仔细包好。
最后,她提笔写下一封信,字迹清峻如刃:
“请转交六尚局掌事姑姑,就说——新来的医士,带来了几味‘陈年老药’。”
没有落款,没有寒暄,只有这一句意味深长的隐语,如针,扎进权力最幽暗的褶皱里。
王通判看着她动作利落封匣,忍不住低声道:“你真要把这些交给宫里?那可是虎口!”
“不是交给宫里。”她抬眼,目光穿透夜色,直指紫禁城方向,“是还给那些以为早已掩埋的罪。”
当夜,小院寂静无声。
小满昏睡在床上,额上敷着退热的湿巾,口中喃喃呓语:“娘……别走……别丢下我……”
沈知微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瘦弱冰冷,却还在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熄灭的余烬。
她低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妇人大全良方》,月光恰好落在翻开的一页上,墨字清晰:
“女子生产,命悬一线,若医者昧心,则万劫不复。”
风穿窗而入,书页轻颤,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低语。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坚定如铁铸:
“你们以为毁掉一个女人,就能堵住天下的嘴?
可我沈知微,偏偏要把你们喂给我的毒,一勺勺,亲手还回去。”
远处钟楼传来三更鼓响,悠远沉重。
紫禁城深处,一点灯火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等她进门——
又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正缓缓张开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