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热的黄风在河床上打着旋儿,远处隐约传来敲钟打鼓声,那是祈雨闹出的动静。
驴背上的老头掀竹笠,歪着脖子眯眼望天,朝阳还没露头,天上有一些鱼鳞般的云块,他心里沉甸甸的,风向没变,雨太远,来不了。
徐茗牵驴上来河坎,遍地稀稀落落的麦子,都枯死了,长得只有一筷子高,有的麦棵上勉强结个小穗,枣核那么大,剥开里边是空的。
“就是来雨也躲不过一场饥荒。”
徐老酒自言自语地叹息,爬上驴背。
徐茗牵着驴子,眺望西北方向泛着绿意的田地,边走边说:
“老爷,那边可能是军田。”
毛驴子仿佛嗅到了甚么,四蹄越走越快,都跑到徐茗前面去了,变成了驴牵人。
红薯地里,贪凉早起的屯兵挑着水桶,在田间小路往来,用木勺一点点舀水灌溉。
徐茗掀开茅草盖住的小水仓看一眼,池中铺有石块,藤木塞缝,显然是惜水如命。
那驴子肚子喝得滚圆,兀自伸长脖子往水里扎,徐茗拽着它离水仓远些。
徐老酒和一个屯兵聊了几句,从田间过来说:
“一个二个信誓旦旦,说这玩意儿叶杆能当菜、
徐茗眺望周边一望无际的田地咂舌。
“怪道这边水渠恁多,感情种的是宝贝。”
“就算他们所说是真,也救不了饥荒,这玩意儿才种上不久,别处府县没有。”
徐老头在渠边洗把脸,戴上遮阳笠帽说:
“西边有个大水仓,去瞅瞅。”
日头一出来就开始吐火,毒花花炙烤着大地,到处都是热浪滚滚。
往年遇上旱灾,人们就用土坯封住门,纷纷选择逃荒,不过今年归德府农户没逃,州县衙门号召老少打井开渠,从老天爷手里夺粮。
察院门口的槐树尚未旱死,披挂绿叶的枝杈像鹿角一样伸向天空,西跨院老榆树下铺了一张席,张昊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午睡正香。
小鱼儿给病号送去冰棍,盘腿坐席子上,噙一支老冰棍吸溜,见符保过来,从冰罐里取一支给他,自打学会硝冰,她再也不怕热了。
张昊被叫醒,听说徐老酒到了,慌忙趿拉上鞋子,披上汗褂往院外跑。
“徐老伯,你老人家叫我好等,徐大哥可好?”
老徐歪着脖子,滑稽得瞪大了老眼,不可置信的盯着张昊。
“你就是张昊?”
“额、是我,老伯快里面请。”
张昊觍着脸赔笑,弯腰展臂延手,当初去信满篇都是干货,不过他没告诉老头是旧识。
老徐终于把那个请他吃顿饭的纨绔膏粱,与眼前这位巡按御史重叠起来,来都来了,还有何说,摇摇头,背着手往里面去。
一路见衙署满目疮痍,愈发纳闷,不过老冰棍入口,心情瞬间敞快不少。
小鱼儿见少爷和这老头挺熟的样子,笑眯眯告诉老头如何制作冰棍。
“虞城那边的流民安置点我看了,差强人意,你打算如何做?”
“晚生打算把工程交给先生。”
张昊把自己另有差遣的苦衷道出,又细述中州危局。
“旱灾、流民、教匪、宗藩,互为因果,晚生无奈,只能借治黄水利工程破局,万望老先生看在中州百万黎民的份上,拉晚生一把。”
说着大礼拜下。
“起来!”
老徐起身避开,感觉不近人情,又把他搀起来,皱眉坐下,捋着胡子来回寻思。
儿子收集有报纸,眼前这厮分明是奸党,没想到贼嵩倒台,不降反升,票号登门送来五百两差旅费,他好生惊讶,没奈何,只得跑一趟。
途中所见所闻,确如信上所言,对方的谦恭态度也让他惊讶,不得不说,这种滋味很受用,但治河绝非儿戏,仅凭片言只语,不足为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说起一路所见的灾情,试探着问起抗旱救荒部署,没想到这小子稼穑谙熟,说得头头是道,恍若一个种田老农。
二人说了一阵瓜豆桑麻,老徐终于确定,这小子并非眼高手低、不沾阳春水的货色。
“河工开销巨大,老夫在在任时,国课便入不敷出,不过干系漕运,岁修、抢修工程谁也不敢耽搁,朝廷便通过摊派、捐输等非常手段筹钱,可知原有经费定额为何不敷使用?”
张昊明白老头在拐弯抹角试探,说到底,治黄是国之大事,对方不相信他能促成。
“经费上涨、不足,晚生深有体会,考城段修筑加培堤坝等工程早就开动了,物料每垛价银70两,按照朝廷采办岁料的例价,只有45两,必须再补25两,才能满足用料所需。
归根结底,市面物价持续上涨,物料工价也在涨,可朝廷的定额不动如山,地方官和河务官无法申请到足够拨款,要么偷工减料,要么夸大上报款项,腐败与豆渣工程丛生。”
一阵热风刮过,树叶哗哗作响,湮没了老徐的叹息。
“果真交给我来主持?”
张昊点头。
“学生不日就要去洛阳,人手调度、物资供应,以及地方官府配合等等,我会交代下去,蔡巡抚那边也不用担心,治河一事,全权交给先生。”
好大的口气,老徐呵呵笑了两声。
眼前这货父子同殿为臣,竟然做了言官,而且马不停蹄出巡地方,所为何来邸报未载,他也不关心,但圣眷正隆是毋庸置疑的。
奈何朝廷治河的态度向来消极,原因很简单,即便把一年的国库收入全砸进去,也不顶用,所以说,这小子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可知国初至今的治黄策略?”
“北堵、南分、保漕,我打算黄淮漕三河同治,不过······”
老徐哈哈大笑,笑得泪花花流。
张昊尴尬住口,摆手不要小鱼儿递来的冰棍。
老徐抹抹眼角浊泪,苦涩道:
“上奏朝廷了?”
张昊点头说:
“晚生明白三河同治不可能,只是上奏灾荒和邪教蔓延之事,顺带提了一下河工岁修,咱们制定计划,一步步来,银子你不用担心。”
老徐愕然,他听出来了,这小子竟是自掏腰包!
河工兴作从来都是国家行为,哪怕一个河段的工程,也不是个人财力所能支持。
他随即想起那些道听途说,同时意识到一件事,途经江淮,并没看到中州灾民。
这说明对方的计划已经实施,否则中州的巡检司再多,也挡不住灾民流徙江淮。
“今日暂且作罢,老夫累了,明日再说。”
“是晚辈疏忽了,老伯舟车劳顿,改日再听受教益。”
张昊赶紧殷勤搀扶老头,亲自送老头去东跨院,又交代小焦好生照顾饮食。
王怀山和方证坐在当院品茗纳凉,见张昊陪着一个歪脖子糟老头过来,执礼甚恭,忙起身见礼。
大灾期间,不宜铺张,晚饭多了两盘青菜一壶酒,老少二人对酌闲聊,一杯复一杯。
满城明月半窗横,风竹微凉起二更。
兰桂坊群芳院重开,楼院装饰一新,绣额珠帘,灯烛璀璨,姐儿们巧制新妆,笙歌彻夜,端的是花阵酒池,春色浩闹。
夏孝贤和梁伯熙风尘仆仆,赶在城门落锁前进城,径直去了群芳院,下乡跑了个把月,二人都憋坏了。
销金帐里,雨收云散,夏孝贤梳洗罢,听到伯熙屋里嬉闹调笑声不绝,交代茶壶一声,先行离开。
卫署后门奴仆闻声开门,叫声姑爷,夏孝贤走到月门,望见过道东头深院那座小楼上的灯光,感觉腹下蠢蠢欲动,有风云再起之兆。
斜一眼自己的院子,包裹丢暗处,疾步溜去东边,他小心翼翼避开几个来往的丫环,提着袍子下摆,轻车熟路摸到俞姨娘的小楼下。
俞姨娘正坐在灯下梳妆,听到一声熟悉的鸟叫,登时火烧云上脸,心头跳得噗噗咚咚。
“去厨房煮碗绿豆汤来。”
旁边的丫环莺儿应声下楼。
俞姨娘对镜梳妆,忽然就看到镜中出现一个日思夜想、似笑非笑的脸庞。
“讨厌,怎么上来就不老实。”
妇人娇嗔着软在身后的怀抱里。
“莺儿去煮绿豆汤,小冤家,可着你摆布吧。”
“绿豆汤可不好煮。”
夏孝贤嗤嗤发笑,卖弄手段,不是房中干才,他岂会拿末技惹这个怨妇愁胎。
“轻一点,丫环们听到就不好了。”
“怕个甚,他不是还在牢里关着么?”
“你爹去找那御史求情,放出来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妇人察觉到异样,反手甩了一巴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