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初中州全靠移民和屯军充实,归德地势太低,虽无藩王建府,卫官和勋戚家族却不少。
考城盟台乡焦氏,祖上以军功升武略将军,柘城魏家祖上是常遇春麾下,做过锦衣卫指挥。
商丘朱家祖上靖难有功,现任中都留守司指挥佥事,永城张家女儿是仁宗皇后,恩荫全族。
还有睢州王延、夏邑郭臣,一个尚河阴县主、一个尚夏邑县主,都是周王仪宾,谁敢得罪?
汤希夷的儿子,聘的是睢阳卫指挥使梁守刚长女,梁守刚的妻子,又是考城焦家之女。
这些地方武官、勋亲、士绅、藩王,互相联姻,门生、清客、奴仆、胥役,甘为鹰犬。
府州县地方官根本无能为力,夏世琛堂堂知州,竟把儿子入赘梁家,老爷还看不明白么?”
“哈哈哈哈哈,看来你这一路做的功课真是不少,不过你的思路太窄了,得放宽些。
我朝内忧外患,国库匮乏,单论中州宗藩岁禄,一省赋税存留竟无力支撑,实际呢?
王爷们根本不差钱,还窃取国库的钱,我是专差不假,既下地方,发现问题就得管。
仅仅归德一府,便流失数千顷田赋,我相信圣上会支持我破开僵局,至少不会阻止。”
老焦叹口气,熄了再劝的心思。
“既然老爷拿定主意,属下这就去归德府,犬子尚小,跟着老爷端茶递水也好。”
张昊瞅一眼满脸青春痘的小焦,笑笑点头。
沪县运来的红薯不够中州全省调配,只能顾及归德府,农作物装上船,焦、白二人带队,顺流而下,前往归德府城商丘。
张昊闲不住,归德府数千顷的侵田、或者说是赋税问题,亟待解决。
大明的赋税问题在于:鱼鳞图册上的税亩总额,大于实亩总额,亦即充实国库的土地被势要吞并,失去土地却保有赋税的农户逃亡了。
误打误撞,伊王差派的刺客,把周王侵吞数千顷田亩的恶行,送到他手里,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又把此事告知老蔡,为摆脱罪责和周王丧子之怒,老蔡定会添油加醋,将包袱甩给伊王。
二王势成水火,收回田亩并不难,难的是利用此机,丈地分田、折亩均税,后来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改革,就是为了解决赋税的问题。
张居正的活计他玩不起,趁机在归德练练手倒是可以,第一步当然是打补丁,也就是写奏疏请示汇报,这是他的老习惯,为民请命必须挂上为国敛财的狗头。
诚如老焦所说,中州是军屯移民大省,比如睢州四大户,汤叶沈刘之中,有三家来自卫所系统。
频繁的河患与土地兼并,农户迁徙频繁,原户籍的百姓早就与土地分离了,在册田地大量流失。
在以田赋为主的财政体制下,为弥补土地流失造成的赋税缺口,保住官位,地方官府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提高在册田地的单位田亩赋税,二是将百姓新开垦土地,纳入税收登记系统。
后果就是赋役征派混乱,被赋役转嫁的富裕中农要么沦为赤贫、要么投献豪门避税,大明的基层组织里甲随之解体。
里甲瓦解,民间诉讼必然高发,加之赋税征收无门,地方官府沦为装饰摆件,权利真空被修庙助学的豪强慈善家填补。
时下社会的趋势,是宗族逐渐取代里甲制度,因为宗族能完成朝廷的赋役,并在地方社会发挥有效的自我管理职能。
有着军屯移民、河患频繁背景的归德府相反,宗族不成气候,竟形成以军事权贵为中心的门阀大族,狂开历史倒车。
东晋就是门阀政治,逐鹿大戏的主角即门阀,他回顾一下历史,明末时,大伙好像没有逐鹿中原,而是给满清跪了。
这一点必须汇报,养世家门阀为患,就问朱道长你怕不怕?给出问题,还得解决问题,这才是一个合格的赤胆忠臣。
张贤臣接着绞脑汁。
夏世琛给他倒过苦水,年年修护河堤河防,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差役繁多,有挖河、清淤、打草、编柳等十多项,一年到头不断,上怒下怨,民间有言:大明徭役,河工最苦。
水患频繁、差役繁重、土地兼并、军占民田、田赋不均、里甲崩溃、流民遍地,问题错综复杂,千头万绪,说穿了不过是赋役二字。
一般来说,要实现均田均赋之改革效果,需在丈地后对不同等级的土地进行折算,然后分摊国家制定的税额,貌似简单,实则不然。
比如单是土地,便有民田、庄田、屯田、职田、荡地、牧地等不同种类和贫瘠肥沃之别,遑论客土户籍之分,他严重缺人、缺时间。
关键在于,重振并延续国家正课农业税,救不了大明!
不管是个人活动,还是组织与制度变迁,背后都有一个根本的约束,那就是钱。
钱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谁付出最多,谁特么又在坐收渔利?
如何征税,收谁的税,会塑造一个国家本身,当西夷万里渡海而来求财,时代就已经变了,确立以海关税为代表的工商财税制度,才是重铸大明、进而推动这个农业国家转型之正途。
所以这场以练手为目的小打小闹,底线很清晰:流民安置,粮食丰收,至于害虫一扫光、土地收归国有、士绅一体纳粮,统统不现实。
如此,那就只能在维持原赋额的基础上,无论户籍,人均给予保证温饱的无税自留地,其余土地折亩,以人为本,刹住投献逃亡之风。
只要农户安居乐业,人丁兴旺,才能谈其余,张昊写罢奏疏,又连写三份通告,快刀斩乱麻。
一、归德府各州县即日起广招流民,官给田粮、房屋、农具;
二、本府田产百亩以上者,无论军民,限十日之内补缴三年赋税,违者后果自负;
三、睢阳卫军屯移交官府,屯田军士愿意务农者,田地、房屋、农具官给。
搁笔喊来护卫。
“立即交付州府印刷,越多越好,派驿卒送往各县,广而告之。”
这是一通无差别打击,对归德府庞大的卫官阶层伤害尤其深,所以他得去军卫安抚军心,夺取主动权。
“爹、爹!”
小倪捂着四方平定巾飞奔进屋。
老倪正在教训把鸡崽翅膀咬伤的狸花猫,闻声扭脸呵斥:
“毛手毛脚,慌啥?亏你还是秀才,知道外地鳖孙咋说咱归德人么?只会务农讲武,全是做边卒的杀胚!提学老爷来了都笑话咱,恁大一个府,开国至今,连个进士都莫得!”
小倪不敢犟嘴,心说我是赳赳老秦,才不是归德人,从怀里掏出一份公告。
“夏老爷小厮甘草给我的。”
老倪接过来瞄一眼,俩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疯了疯了,这个狗御史八成是疯了,球势子分明是老寿星吃砒霜,急着投胎啊!
小倪见他爹拧眉瞪着布告不吱声,缩脖退到门外,跑去找他姐,趴窗口见小妈拿着大花布在姐姐身上比划,学了一声猫叫。
王妙彤出来嗔怪:
“你个瓜怂。”
小倪踮脚附耳给他姐叽咕。
王妙彤蹙眉,趴窗口知会小伯母一声,穿过道去对面小院,就见大师伯在堂屋走来走去,风风火火,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要不要叫我师弟回来?”
“他回来怕不要第一个杀了我。”
“看你说的,我当他是弟弟,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纳闷了,狗王几千顷田地还不够分么?为何要得罪一大片,狗官咋会恁大的胆子?”
王妙彤真是有些好奇了。
“朝廷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懂,我小看这个狗御史了。”
老倪坐下来长叹一口气,点上烟卷道:
“地方官府接管军屯别处也有,不像他这般大张旗鼓罢了,本地文武官员都特么一屁股屎,巡按又是治官之官,谁敢弹劾他,活腻啦?
事已至此,我也没辙,好在咱们志不在田亩,赔就赔了吧,狗官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去吧,师伯保证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又取笑我!不理你了。”
王妙彤跺脚,满面娇羞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