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舟航摇落日,高低丘陇接荒滩。
黄河两岸沟壑纵横,土丘绵延,翻道圪梁拐道弯,满眼都是荒草野径、平陂断崖。
嘣的一声,弓弦鸣响。
邓去疾情急滚鞍扑向草丛,身下坐骑同时中箭栽倒,悲嘶声里,溅起大篷的尘沙。
他昏头昏脑吐出嘴里沙子,甚至都没有朝放冷箭的方向看一眼,盯着那个女刺客愈来愈小的身影,连滚带爬翻过一个土丘,紧追不放。
刺客原本只有一个人,不料中途又冒出来一个打掩护的家伙,这厮滑不留手,抽冷子放一箭就走,绝不逗留,和他玩了一夜的躲猫猫。
今日他杀了对方在一个小村里预备的马匹,想靠着剩下那匹马追上女刺客,依旧徒劳无功。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对方的羽箭似乎告罄,可他已经饿得跑不动了,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好在那两个家伙也不比他强到哪里去。
一路向西,集镇越来越多,再也不用为食物发愁,他起初还担心对方混迹人群,消失无踪,想不到那二人竟然上了官道。
集市人多声杂,对方明明可以逃掉,却始终与他间隔不到一里地,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耗着,他艺高胆大,丝毫无惧。
中午时候,一道绵延无尽的城墙轮廓出现在眼前,此刻他才确定,对方是故意引他到此。
眼前雄城无疑便是汴京开封,那对狗男女竟然朝他嘲笑挑衅,疑惑、好奇、恼怒,驱使着他,毫无顾忌的跟了上去。
开封素称七朝古都,北临黄河,西峙嵩岳,南通淮蔡,东接青徐,自古繁华,一幅清明上河图,描绘的便是开封市井。
城厢煞是热闹,客店铺子排门挨户,邓去疾看着那二人踏上护城河上的活吊桥,那女子入城之际,好像对城卒说句什么,回头指指他。
邓去疾穿行于人流,掏出东厂牌子,对那几个按刀拦截的城卒怒道:
“那女人说甚?”
守卒们差点吓尿,一个家伙结巴道:
“她说老爷是、是采花贼。”
邓去疾飞速穿过三重城门,但见店铺楼宇满街衢,各色人等往来如织。
他很快便看到那个女子,一身肮脏衫裙,站在牌坊一侧的干果摊子前啃着什么,煞是扎眼,发现他靠近转身便走,那个男人却不见踪影。
对方既然是故意引诱,邓去疾反而放下心来,顺便买些吃食,紧盯着对方不放。
四冲六达之都会,街巷胡同不可计数,二人你追我逃,猫捉老鼠似的,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坊区,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前方是个灯火阑珊的大园子,那女人突然打伤后门看守,眨眼消失在门口。
邓去疾飞奔入内,窜上一座阁楼寻觅。
只见那个身影又出现在湖边小路上,他发足沿着楼廊狂奔,纵身从二楼跳了下去,四周的食客、店伙惊叫不绝。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那女人箭步上了水榭游廊。
邓去疾追到一座清幽院落,发现门口小厮躺在地上,毫不迟疑的冲了进去。
伴随着仆妇的尖叫,邓去疾穿过厅堂,到了后院忽然醒悟,他到达前,那些仆妇显然并未发觉有人闯入,那女子目的就是把他引诱至此。
不等他退意萌生,几间厢房涌出来一群大汉,纷纷抽刀大叫。
“大胆狂徒,拿下他!”
“哪里走!”
十多个大汉叱喝高呼,一拥而上。
邓去疾侧身夺刀在手,虚晃一记,返身直奔来路,突然听到身后院中有人惊呼大叫:
“世子死了!快抓住他——”
邓去疾惊得毛发直竖,弃刀狂奔出院。
“叮!”
一支羽箭在他胸前内衬护甲上弹开,腿上接着就是一痛。
那个只会放暗箭的狗贼又出现了!
他乱了心神,发觉暗箭临身已然躲避不及,不意第二箭连珠而至。
他的金钟罩只能抗击打,离刀枪不入还差十万八千里,就势翻滚扑地,折断腿上羽箭,爬起来跑两步便发觉坏菜,貌似无路可逃了。
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一大群护院,已经堵住湖边小路,身后追兵各舞刀剑,呼喝而上。
他懊恼不已,身处陷阱,哪里还敢迟疑,手擒肘击、膝顶腿扫,刹那间,惨叫声迭起。
今夜春气暖,虫声透窗纱。
张昊此刻正在南城崇仁坊抚署,与巡抚蔡汝楠吃饭联络感情呢,兰阳到开封不过百里地,快马加鞭,他昨晚就到了开封治所。
庭院里脚步声杂沓,张昊扭头,只见陈朝先跟着老蔡的亲兵头目杜子滕,急匆匆进来花厅。
蔡巡抚面色不悦,举箸道:
“何事如此慌张?”
杜子滕躬身拱手,急道:
“老爷,周王世子死在浮瓜馆,随行十余名军校被贼人重创,富乐院男女死了五个,二十多个护院受伤,贼人逃匿,万知府已经去了王府。”
蔡巡抚当场石化,啪嗒一声脆响,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
接着又是一声啪嗒,张昊的筷子也掉了。
他当然也惊讶,但还不至于掉筷子,主要是给老蔡面子,这就叫情商、专业,斜眼发现老蔡脸色灰败,胡须颤抖,心里已经有数。
周王一系宗藩在开封深耕将近二百年,权势滔天,世子也就是下一代周王,闹出这么大的恶性案子,老蔡的仕途,弄不好就得完犊子。
“抚台,按照程序,该当如何就如何,何况还有下官,周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嗯、嗯,不错,浩然所言不错。”
蔡巡抚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附和,他觉得今晚放下架子,请的这顿饭太值了。
眼前之人,不但是宗师弟子、散财童子、官场新秀,而且还是钦差,是他的及时雨!
没错,周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浩然,可要与我一起去案发现场?”
“抚台最好是去一趟,否则被王府来人堵在抚署就被动了,所谓鱼不可脱于渊,利器不可轻易示人,下官暂时坐镇抚署,抚台只管安心。”
张昊才不会去。
别说是一个世子死球了,大明王爷死光光他还要痛饮三百杯呢,这些鸟人都特么是害虫。
中州乃天下腹地,九省通衢,自古以来,逐鹿中原便是有志之士的梦想,为了控制中原,老朱家历代把中州作为宗室分藩的重地。
开国至今,朝廷陆续在中州分封了十一位藩王,朱道长坐朝接连干翻几个,加上即将被他干掉的伊王,目前尚有八大王爷在中州。
天下藩封数中州,中州藩封数汴京,周王一系造人有道,现有48个王子,所以城里除了周王府,还有48个郡王府,另外还有:
镇国、辅国和奉国将军两千余人,以及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和仪宾小三千人,这特么又需要多少府邸?就问你服不服。
老蔡告诉他,中州田亩原额144万顷,目前只剩下不足40万顷,失额达3\/4,全被宗室霸占,可想而知,地方百姓有多惨。
农户失去土地等同灭顶之灾,朱家人住着金钉朱户,琉璃殿字,昼夜花天酒地,失地农民和外来流民却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苦熬。
张昊送老蔡一行出衙,让隶役搬来椅子,径直去大堂上坐了,看向一直跟着他的陈朝先。
小陈扭头朝外廊左右瞄一眼,近前附耳低声道:
“邓大哥回老爷治所了,他当时在凶案现场,凶手早就逃了,那些人都是他打伤的,······”
怪道那个女刺客要玩鬼蜡烛,而不是直接干死老子,闹了半天,今回刺王、上回劫道,全是冲着老子而来,幕后主使绝逼是伊王!
张昊先是震惊,继而怒火熊熊,草泥马的朱典楧,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他脑子转得飞快,世子在自家妓院嫖妓,带有护卫,竟然悄无声息挂掉,身边的奴仆和护卫有很大嫌疑,还有,邓去疾一进一出,极短的时间便被妓院一众打手包围,猫腻大大滴!
要来笔墨写两份手令,盖上自己的大印,一份交给候在廊下的抚署夜班文吏,做借兵之用,一份给陈朝先,传唤世子被杀一案的相关人等。
“速去都司借人,立即把到过案发现场、参与殴斗的妓院打手全部带来!”
陈朝先和文吏应命而去。
大明巡抚、巡按,都是中央巡视专员,如今巡抚类同一省常驻长官,总领布政、都司、按察三司,仍属京官编制,不是地方官,因此,抚按办公所需人员,全靠征用地方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