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走了没?”
“走了,送他的程仪原封没动。”
徐阶笑了笑。
他与何心隐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厮是个狗脾气,行踪向来诡秘,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完事就走,绝不过夜。
说起来,何心隐和他算是同门,不过阳明先生死后,门下的弟子理念不一,自立门户,自封正宗,互不相让。
钱德洪与王畿是阳明先生嫡传弟子,开创浙中学派,唐顺之的老师就是王畿。
他的老师聂豹是江右学派,不过老师并非嫡传,也没见过阳明先生,属于自学成才。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其师王艮是商人,阳明先生授学不看出身,说是有教无类也不差。
心学三派,反而是野路子王艮声势最大,此人极不安分,徒众皆是三教九流之辈。
譬如何心隐,原名梁汝元,诋毁礼教、鄙夷经书、辱骂孔圣、无君无父,人称何狂。
这厮交游极其广阔,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蓝青玄这个妖道,就是何心隐给他找来的。
唐顺之也是他的拉拢对象,说到底,大伙只是学问观点不同,信念总归是一样的。
贼嵩父子祸国殃民,心学三派同气连枝,若是不能团结对敌,便不配自称王门传人!
“天不早了,去休息吧。”
吕光称是告退,丫环撤走残茶,端来雪蛤炖燕窝,徐阶吃罢,在客厅来回踱步。
决战前夜,他担心的是明日如何应付皇帝,可心思却老是跑到那个黄口小儿身上。
这个异类是他生平仅见。
黄世仁南下提举皂务,他不得不派人回松江,管束家人亲眷,生怕后院起火。
还有市舶之事,课税高得惊人,也是这小儿作妖,他若点头,东南官绅定会纠缠他不放。
此子身为文官,专一结交勋贵,他下意识便想到勋贵手中军权,又觉得自己紧张过头了。
京营由京卫、畿内军和班军三部分组成,首脑虽是勋臣,却由皇家内臣提督。
而且勋臣继爵袭职要文官勘验和皇帝允准,无非是提领皇城驻防,米虫禄蠹而已。
此子结交勋贵,还与严世蕃过从甚密,再就是张耀祖乃贼嵩党羽、唐顺之与王家有仇、茅坤是胡宗宪幕僚,俨然与他对立。
皂务建衙之时,他让人查过张家根脉,确是蔡国公后裔不假,国初张德胜龙江战殁,儿子尚幼,由义子袭职,张家子弟随后继爵。
张家有两枝,一枝因追随建文,被永乐帝贬为庶人,一枝在土木堡事变后押错宝,依附代宗,英宗复辟后没落,张家从此绝禄。
他专门找来这小子的会试、殿试卷子,当真不负神童之名,尤其那篇策问,看似中二,实则机深,难怪圣上要召见,怪就怪在此处。
此子显然入了皇上法眼,三鼎甲有望,却独吊榜尾,还有卷子被污,他打听过,殿试并无污卷,定是皇上弄污,叫他百思不解。
吕光老江湖,看人甚准,说张昊形貌极好,是个人样子,与十来岁该有的青春躁动极不相符,为人沉稳,处事更别提,无人不夸。
尤其是此子在海外所作所为,即便从皇上口中说出,他也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这个变数暂时不会影响大局,他见过唐顺之,答应对方,尽量化解太仓王家的怨念。
更深月色半人家,春寒料峭南斗斜。
徐阶来回踱步,单薄的身子,在灯下愈显瘦小,后宅来人看望几次,没人敢上堂打扰他。
决战时刻即将到来,万事上心,他又续上一支香烟,为中兴朝廷,呕心沥血、沉思忧叹。
他二十一岁中探花,受恩主夏言眷顾提携,跻身权力中心,朝堂争斗惨烈,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今眼目下终于轮到了他。
皇上护短的心思他完全明白,严嵩垂垂老朽,八十矣,耐心再等等,首辅之位很快就是他的,但是他不敢等,也不能等。
任由严嵩太平荣归,从前的卑微隐忍将彻底沦为笑话,他还有何颜面立身朝堂?!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一早表妹砚秀哭啼啼跑来天海楼,张昊吓一跳,还以为大舅家出事了呢,闹半天死丫头昨日私自跟着小伙伴踏青,挨了一顿好揍,夜里越想越委屈,趁着天麻麻亮下人不注意,翘家了。
他哄了一通,答应她留在这里,让人去大舅家说一声,得知死丫头饿了两顿,带她去前面吃大餐,中途大舅家丫环寻来,苦劝小姐回去,砚秀毫不理会,张昊头疼不已,随便她作妖去。
“哇,好多书,乱七八糟的!”
砚秀跟着他上楼进屋,叫四姐的丫环很乖巧,收拾案上盘盏茶具,下楼去清洗。
“昨晚没睡好吧?去补补觉。”
张昊见她蔫儿吧唧靠自己身上,朝里屋歪歪下巴。
“我怕我爹又要揍我。”
砚秀揉揉吃撑的肚子,饿病已霍然,困病又来了,想到爹爹可能会来,愁得不行。
“这会儿知道怕了?在这儿住两天,我给你求求情,等你爹娘火气消了再回。”
张昊兜着她脑袋瓜子去里间,指指床铺,听到符保上楼的脚步声,去外间瞅一眼窗外。
“少爷,裘管事来了,几个老陕陪同,有来京朝觐的地方官,还有山陕会馆的人。”
“带去客厅。”
张昊抄起椅靠上的袍子披上。
砚秀脱了鞋子躺床上,在被窝里来回轱辘,看到贴身丫环挑帘进屋,气不打一处来,掀被子下床。
“看见你就烦!”
“小姐去哪?”
“要你管!”
砚秀忽然瞥见镜台里的自己,吓得瞠目去摸脑袋,她只顾翘家出走,没想到头发竟然乱成这个样子。
“快给我收拾一下,难看死了,梳子呢,去打水呀。”
四姐打来热水,帮她拾掇停当,砚秀打个哈欠,瞅一眼床铺,问四姐:
“表哥还在会客?”
她见四姐点头,好奇下楼。
“······是夜我自梦中摇撼惊醒,闻近榻器具倾倒,屋瓦暴响,有若万马奔腾,始悟此地龙翻身也,我家南边有空地,遂带妻小从墙隙中疾奔其处,其时万家房舍摧裂,地动山摇······”
党孟辀悲戚难言,旁边坐的杨蔡、张羽二人同样泪落如雨,客厅里一片呜咽悲泣之声。
“去年固原最惨,山崩河决,城池馆舍倒者十之八九,压死人口大半,然则比起五年前关中大震,不值一提,浩然贤弟慷慨相助,父老蒙恩,请受杨某一拜。”
杨蔡说着跪下叩头,党孟辀、张羽跟着拜泣。
“大伙到外面坐吧,屋里太闷。”
张昊心里不是滋味,起身搀住杨蔡。
裘花拉起另外二人。
天气晴好,院子里暖阳当空,张昊却感到阳光中浸满了透骨的寒凉。
春耕季节,他准备用酿酒做噱头,推广海外高产作物,眼前三人因此被裘花从会馆找来。
他以为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当年圆儿经历的那场地震已收敛伤口,此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山陕豫三省同时地震,波及五省,百余县受灾,寒冬腊月,军民压死伤死饿死,亡者高达八十多万,恍若末日,亘古未闻,邸报上的相关消息,不过是冰山一角。
交通不便,体制僵化,等户部侍郎邹守愚到达灾区,灾难已过去三个月,救灾措施更不要提,没人关心有多少孤魂在泉下嚎哭,少有人去可怜那些幸存的灾民,去年再震,雪上加霜。
张羽是渭南缙绅,党孟辀是韩城富商,都是当年大震的幸存者,震后他们拿出钱财救灾,把乡民欠债的契约当场烧毁,岁厄如此,哪里忍心相迫,没想到的是,去年又发生了大地震。
“华县位于震中河谷,官民十不存二三,我被临时抽调上任,震后瘟疫肆虐,灾害频仍,加之震前关中大旱两年,毫无储备,除了进京求助,别无他法,如今上下求告过来,若非遇见裘员外,遇见贤弟,我、我······”
杨蔡声泪俱下,说到最后,捂脸嚎啕大哭。
听之者无不抽噎啜泣,苍生蒙难,张昊心似刀绞,泪如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