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激流暗涌(1 / 2)

太液池面烟波冷,皇城西苑钟漏深。

五鼓天欲曙,值守西苑的疮疡科徐太医被唤来玉熙宫,发现大殿的灯全亮着,光明如昼,噼哩啪啦的算盘声响清晰可闻。

他脚下不停,匆忙瞥一眼半掩的门扇,一堆木箱赫然摆在殿中,小黄门不停地从箱内取账册,依序送到左右两边的长案上。

那些紫檀长案一溜排开,上摆着长约一丈、宽约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站在案前的太监们互相协同,正在紧张地统算账册。

孟冲就站在殿门处监工,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内廷各监管账太监,在给皇帝算账呢,看样子昨晚就开始了。

徐太医挎着药箱,在内书房廊下候了片刻,跟着宫女入内,转过屏风,大礼参拜。

听到圣上嗯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告罪爬起来坐到案边,开始望闻问切,触探一下背痈软硬程度,原方换了两味药物,恭敬告退。

嘉靖把汤药喝了,含着薄荷糖出来踱步,远处水面雾蒙蒙的,林木乍看有些绿意,仔细看还是灰色,银台金阙也是暗沉沉一片。

他忽然感觉脸上清凉,抬手仰头望天,手心脸上凉意愈发明显,不是好像,就是在扯雨丝。

“春雨贵如油,好啊,去玉熙宫看看。”

辰时初刻,提督上林苑太监滕祥匆匆来到精舍,值房太监问明来意,派人回报老祖宗。

滕祥被放进园子,看到廊下黄锦身影,急趋几步,叫声干爹,把密封的文书档案双手递上。

“忙你的吧。”

黄锦转身进了书房。

滕祥垂头恭敬应是,望着那双鞋子不见才抬头,眼巴巴的朝殿内看一眼,郁闷离去。

他自打搬离西值房,许久没见着皇上,原以为主子关心海外之事,八成会召他询问,若是趁机说些南海子祥禽瑞鸟的趣事,说不定皇上会去踏青呢,可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嘉靖看完邓去疾的密报,瞑目寻思良久,拧眉点燃烟卷,起身来回踱步。

张昊告诉他,海外二司养了十多万人,他虽然惊讶,但也能理解,毕竟夷国众多,没有人手如何管理?孰料全然不是这回事,二司部门芜杂,人种不一不说,其中最关键的海贸部门,竟然有六七万武装雇员,亦兵亦匪亦商,印度至今还在打仗,派谁去坐镇?谁有这个能力?

黄锦看罢密报,斜一眼走来走去的主子,灰白长眉一掀道:

“海外战事只能等茅坤消息,杨少保说此人知兵,打来打去也好,闲着反倒是祸事。”

嘉靖嘿的一声,烦躁不堪坐下。

“你看看这个小畜生军饷支出,竟然把海贸比作屯田,闲时经商,战时为兵,抢了恁多据点,赚的钱还不够军费开支,又生出奸计,把海贸公司抵押估价,发股票一股脑卖了!”

“以商养战、以战养战,亏他想得出来。”

黄锦明白主子心疼银子,安慰道:

“他不养着这些亡命凶徒,也没办法把葡夷赶出南洋,好在海贸公司抵押给了十三行,羊城市舶司安排一些可靠人手就行,关键是张昊,这个小兔崽子太能作了,绝不能放他出海!”

嘉靖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岂止不能出海,一辈子给我待在京师好了,伸手去拿桌上香山特供御烟续上,吞吐几口烟雾,心里总算敞快些。

“羊城市舶司的提议其实不错,让内阁议议,那个探子、邓甚?觑空带来。”

“都巴不得市舶司再开呢,可这商税却要着他们的命了。”

小黄门送来莲芯茶,黄锦接过来,搁在于阗五色玉烟灰缸旁边。

嘉靖眼里迸出森森寒芒。

海外贸易权起初牢牢的抓在皇家手中,但这种官方朝贡贸易,基本是花钱买面子,以体现大明的富庶,于是便有了私货与互市。

私货是外国朝贡使团夹带的私人货物,贸易方式是在沿海市舶司和京师会同馆监管下,与商人进行互市,朝廷对互市征税极低。

外国朝贡使团往往违反规定,带来超过限额的货物进行交易,为了面子,朝廷基本是照单全收,朝贡使者越多,朝廷赔的越多。

田赋连年锐减,贡贸也越发力不从心,正德四年,开始让市舶司组织牙行,对私货抽税,仅广东一司,每年就能送交30万银。

但是市舶司关税收入上升的同时,海禁政策也名存实亡,在他登基之前,葡夷便抢占了屯门,修筑炮台,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他继位当年便下令驱逐葡夷,第二年倭狗就在宁波闹出争贡事件,军民死伤惨重,东南海疆形势就此急转直下,倭患愈演愈烈。

而这一切,都是葡夷在捣鬼,张昊告诉他,两个岛国西夷在罗马教皇支持下,瓜分了世界,葡夷垄断东方贸易,目标就是中国。

其实不用再算细账,海外资财和账册进京,他就明白了,每年等同国库财税现银的收入,悄无声息流入夷丑、商人和贪官口袋。

可怜去年全国田赋岁入总和才有三百四十七万九千多两,江南一场水灾,尚有五分之一没有收上来,他寝食难安,愁白了头发!

这世上贪婪之辈太多,总想糊弄他,大臣只会说海贸对朝廷不无小补,背地里和奸商海寇蛇鼠一窝,把他当做傻瓜,蒙在鼓里!

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他即便怒火填膺,也无可奈何,因为帝国腹背受敌,乱不得。

朱纨是前车之鉴,立下战功的朱纨却遭到弹劾,御史们纷纷指责朱纨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众议汹汹,他不得不罢掉朱纨官职。

朱纨受不了这个气,愤然服毒自尽,他能有什么办法?与葡夷倭寇勾结的何止沿海士绅商民,就连京城的权贵官员也参与其中。

他也曾立志效仿先祖,革弊推新,结果却闹出宫变,遭受奇耻大辱,如今已经快二十年没上朝了,谁又知道他的痛苦和孤独呢?

名义上是天子,实际受制于朝臣,他厌倦百官俯伏跪拜的虚假权威,只想重振祖宗传下的家业,大明需要他,他需要臣工配合。

想着严徐两个阁臣会如何处理海贸之事,嘉靖的脸上阴晴不定,内阁是他制衡百官的工具,可是他的两个阁臣却在暗中打擂台。

冬月毓德宫失火,迁回大内是不行的,他只好暂住玉熙宫,好在海外财货运回,即便正在修建三大殿,加建毓德宫也不是不行。

斋蘸那天他给严嵩提了一嘴,老东西吃错药了,竟让他移驾重华宫,一百多年前,那里是英宗软禁之处,当时差点没把他气死。

徐阶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三大殿确实工程浩大,正因为工程大,余料才会更多,修建三大殿同时修复毓德宫,相得益彰,可行。

这个身材短小、皮肤白皙的家伙,心眼不比才干少,身段实比严嵩软,关键是撰写的青词,丝毫不逊严嵩,两个辅臣高下立判。

“羊城市舶你派专人,不要急着对十三行下手,就按张昊制定的商税去办,让内阁去扯皮好了,朕要看看,到底谁会跳出来反对!”

黄锦躬身称是。

西城天海楼车马盈门,张昊案头请帖成堆,一天到晚忙着赶赴酒局,走东窜西,乐此不疲。

符保到京,随行的枪炮匠、玻璃匠之类,都被内官监带走了。

内廷宦官二十四监,又称内府,分十二监、四司、八局,辖有火药司、兵杖局。

其中内官监与工部一样,均为手工业管理部门,工部无非是兼管全国的工匠征调,轮班者隶工部,住坐者隶内府内官监。

大明的手工业体系官营为主,相当于国企,匠作们在内府各监局、工部、户部、各省都司卫所、以及地方机构从事重役。

偏狭来说,匠户就是为腐朽的统治阶层提供服务,监管严酷,待遇堪忧。

这一批来京匠作,都是内务部严选的歪果仁,张昊为了安抚他们,只能私下给一些补偿。

他这会儿正在小严的北府东楼上,坐在临窗书案前,笔走龙蛇,闷头做工具人。

楼阁里充斥书柜和博物架子,古籍、书画、琴砚、珍玩之类,琳琅满目,俯首皆是,当然也不缺大明才子严阁老的得意之作。

张昊抄写的就是老严《钤山诗集》,这些诗词装裱后,被小严当做回礼送人。

一首《东溪晴泛》从笔下流淌而出,词章还真是、嗯,比床前明月光,地下鞋两双差得远。

南窗边,暖阳温煦,汤裱褙弯着腰,给东家指点汉白玉画案上两幅图画的异同。

“老爷,名家大作出现双胞、多胞胎最麻烦,你看这两幅,日期、尺寸、内容,几乎一样,小的只能在用料成份年份此类糙活上求解。

至于分辨书画内涵真意,还得请教高人大家,这幅画面、题款有些瑕疵,但也不必非要分出真假,硬是找出谁是鸡谁是蛋,只会错杀。”

小严点头认可,见张昊揉着手腕凑过来,戏弄道:

“你是荆川先生关门弟子,可有高见?”

“我对画画木有丝毫兴趣,帮你抄写了一上午,没事我走了啊。”

张昊仰头观摩壁上那幅严嵩手书,看上去厚重大气,煞是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走吧,吃饭去。”

小严径直去楼梯。

他最近烦得很,徐阶老狗已经露出獠牙,否则没人敢把他去西苑的事报给皇上,守孝期间,这事儿传到皇上耳朵里,真特么要命,还有那个蓝青玄,既然作死,必须成全!

他就近进了四房妾室的院子,小妇人正在吃饭,看到张昊,抱着娃娃赶紧见礼。

张昊还礼叫嫂嫂,再三告罪。

妇人让丫环把饭菜撤走,酒水、小菜很快上来,小严连抽了几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昊夹一片莲藕细嚼慢咽,心里同样郁闷。

他不想和小严纠缠,可是根本避不开,比如镖局,这几年在各地遍设分号,扩张很快,问题也不少,临清镖师去年就栽了个大跟头。

江右老王托镖北上,货物买家是裕王新晋老丈人李伟,随同一块北上的还有临清卫指挥同知家眷,半路上,人和货被响马一锅端了。

官兵大破二龙山救出人质,如此给力,是小严发话了,裕王领他爹岁赐都要巴结小严,老丈人货物被劫,首先想的也是求小严帮忙。

为啥找小严?因为中枢吏、兵二曹等同严家外府,临清膏脂之地,文武官员悉出严门。

他今儿个一大早收到小严帖子,慌忙跑来伺候,始终不知道小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见小严独眼望过来,心虚胆怯症发作,解释道:

“大哥,我最近上火,一喝酒就流鼻血,得,舍命陪君子,我喝了。”

张昊端酒杯倒嘴里,让侍立的丫环取白纸来,揉了两团塞鼻孔,免得流血滴在衣服上。

“笑啥?真的滴酒不敢沾,大哥,带着王提调下南洋是迫不得已,夷丑欺人太甚,孙子才忍,我缺人,能用的只好全带上。

你的捕捞生意也不怨我,香山渔场我砸进去两万多两银子,这才见回响,登莱位置不赖,有舍才有得,大哥你得下本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