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燕子高飞(2 / 2)

“徐太医想起来的偏方,说是当年李时珍当差时候给他说的治疮法子,主子,药还得喝,这只是外敷。”

“李时珍?很高明吗?”

嘉靖纳闷。

孟冲擦洗不停。

“湖广来的一个乡巴佬,有一段儿太医院不是缺人么,一下子来了好多,徐太保发现好多人没经考选,全靠托关系钻营,问罪一批,这人许是心虚,自己请辞,走有三四年了。”

嘉靖没当回事,感觉后背清凉舒适,脚心却在发烧。

“倒盆里些我洗洗脚。”

旁边宫女很快弄好,抱着龙脚放酒盆里,顿时上下清凉,心火全无,嘉靖舒服得咧嘴笑,见黄锦过来,让宫女擦脚,穿上布鞋起身。

“倒了吧。”

“主子,可倒不得。”

孟冲煞有介事道:

“万岁爷神仙之体,六十年的陈酿沾了仙气,倒了怪可惜的,赏奴婢吧。”

嘉靖摆手,脚步轻快的出去。

黄锦瞥斜孟冲一眼,跟着主子去正殿。

蓝青玄稽首见礼,近侍关上门窗,闲杂人等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紫虚元君、南岳魏夫人的扶乩神坛已经摆置妥当,蓝青玄带领男女二弟子念咒步罡。

嘉靖跪在神坛前的蒲团上,将严选青词点燃,放进青铜盆里,屋子里顿时烟雾弥漫。

正副鸾二人、唱生二人、记录二人,扶鸾的三才六部人员在一旁肃穆静候。

献给天帝上苍的青词焚化完,嘉靖来到书案前,首先涌上心头的是张昊所讲西洋时局,南倭北虏已经让他头疼,竟然还有西夷虎视眈眈!

皱眉思索片刻,提笔写下张昊二字,随后折起纸张,递给记录太监,看着他去神坛前焚烧。

那太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铜盆里纸张焚化开,依稀是张昊二字,口唇无声开合,手指不露痕迹的比划几下,起身倒退。

蓝青玄眯眼掐诀,侍立神坛一侧,他看不到盆中焚烧的字迹,太监唇语手势却看得一清二楚。

手势告诉他皇上写的是一个南方官员,至于口唇开合,对习过训诂声韵者,同样不难猜,袍袖一挥,面向神坛无声祷告。

他的口唇开合与手势,落在斜对面的小燕子眼中,女孩微微吃惊,皇上怎会这么关心少爷?

回想到遇见少爷时候,他的神色并无不快,皇帝召见肯定是好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扶乩是个技术活,她被师父灌了一脑袋大佬行为癖好、庙堂势力格局、各地官员名录,为的就是伺候这个性情阴晴不定的皇上。

一首首应对问题的诗词在她心间流淌,静心凝神,食指附在桃柳木的丁字形木架上。

正鸾那边来力,掌副鸾的弟子修诚食指不用丝毫力气,被师姐带着动就是了。

乩笔颤动,沙盘上渐渐显现字迹,两个唱生依照字迹念唱,两个记录随即记下。

嘉靖已经听出来,此番是乩神李白下凡,诗仙示曰:

贤人当重寄,天子借高名,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

嘉靖先是展颜,随即郑重,继之生出不爽。

他是个自负的人,然而灾荒战乱频仍、内帑国库空虚,幸亏海贸巨利从天而降,奈何海外指南、指西二司云山雾罩,让他无从下手,堂堂君主,算计一个小儿,令他大失颜面。

西夷、南倭、北虏,欲要攘除外敌,必先安内患,然而内阁首辅次辅之间的内斗,已摆上桌面,山雨欲来,这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嘉靖举笔沉吟许久,最终写了天下二字。

流程走完,乩神比干留下一句晦涩经文,意思其实很简单:

帝侧有奸臣!

嘉靖恼怒异常,这是把他视作昏庸暴戾的纣王啊,急躁挥笔再问:

奸臣是谁?

小燕子看到师父手势,大喜过望,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赶紧死死地绷着差点上翘的嘴角。

她被师父唤来京师,为的就是这一天,也就是说,今日过后,便不用再待在这个鬼地方啦。

她静心写下严嵩父子四字,突然浑身发抖,站立不稳。

唱生念出四字,嘉靖猛地望向蓝青玄,眼中寒光四射,如同利刃。

他正要喝问是何方乩神胡言乱语,就见蓝青玄慌忙抱住那个摇摇欲倒的道童。

小燕子被师父掐刺人中,装作清醒过来,呻吟一声,含糊不清说:

“师父,我看到好多饿殍,草丛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拉着我不放,人们从地上爬起来围着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做甚,我好怕。”

蓝青玄口念咒语,一个法诀打在小燕子眉心,接着施法,打在簌簌发抖的修诚眉心。

“莫怕,这是虚空怨气,为师已经将其驱散。”

嘉靖脸上肌肉抽搐,好一个饿殍,好一个怨气冲天,这是在打他脸!他一点都不糊涂,心里冷笑,阴沉着脸又写下几字:

上仙何不灭之?

小燕子再次扶乩,乩语直白:

天帝的归天帝,人君的归人君。

那边念唱生开言,这边卟卟咚咚,扶乩二童同时倒地不起,殿中诸人大惊失色。

小燕子留个心眼,方才师父施法驱邪后,她没按事先交代的吞下暗藏的药物,而是狠心咬了一口舌尖,鲜血流了一嘴。

蓝青玄汗流浃背,手忙脚乱的施法施救。

修诚脸色惨白,声音低微,小燕子似乎更惨,直接吐血了。

嘉靖寒毛倒竖,浑身颤抖,简直难以置信,只有玉帝亲至,才会这般凄惨,乩语意思简单明了,奸臣是人君事,大概是给他留了面子。

“传太医。”

嘉靖背着手出殿,大有深意的斜一眼守在殿外的黄锦。

黄锦明白主子心意。

这是要他找太医检验两个童子一下,皇上崇道不假,但也不像从前那般痴迷,这些年杀了不少术士,都是欺君诈上之徒。

邵元节修炼一辈子道术,还是驾鹤,陶仲文百法炼丹,去年也死了,如今这个蓝神仙是徐太保举荐,皇上心里其实有数。

他老朽污浊,阴气太重,方才只能在外面守着,不过他耳朵不聋,听得一清二楚,这不是什么降神扶乩,而是党争内斗!

严嵩当年踩着夏言尸体爬上首辅之位,看来这一回要死在徐阶手里,主子不想内阁生乱,奈何这些人偏要见个高低,哎~

他叹了口气,对随侍小黄门说:

“去叫两个御医来。”

张昊出了西苑,天色已昏暗。

候在街边食铺的邓去疾接着,让店小二去雇轿子,张昊拦住了,他心情颇好,笑道:

“去街口坐轿就行,明日不用再来,你也休息几天,估计符保他们快到了,到时候你想回老家看看也行,我估计一时半会儿没法离京。”

“属下的琐事不值得一提,等符保到京再说。”

邓去疾牵马随后,心头郁郁寡欢。

他只是一个山野小民,从没想到会成为东厂探子,去香山的任务,是在一个太监外宅领的,他虽然万般抵触,却不敢不尊。

海外走一圈,他看得清楚,大明群狼环伺,藩国属邦也被夷丑蚕食,可是这位小老爷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无法判断对与错。

一个科举高中的少年,做事全凭心意,不顾其余,简直和作死没区别,进京这么久,他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如何向上禀报。

二人离开长安街,市井灯火渐起。

人流熙攘嘈杂,不远处似乎传来吵闹,好事者一拥而上,乱哄哄围成一团,堵塞了街道。

吃瓜之心,人皆有之,张昊爬到邓去疾的马背上去看,坊间巡铺的铺头正在打人,挨打之人大冷天穿着肮脏夏袍,上身套个破烂的棉坎肩。

旁边一个铺役捡起路边用石头镇压的纸张,三两下撕得稀巴烂,呵斥围观的路人街坊:

“都散了,有啥好看的!”

“别特么让我在这条街上再看见你,否则送进巡捕营,你小子别想囫囵出来!”

铺头踢打累了,叫骂:

“说、还来不来老子地盘!”

张昊听明白了,原来是个上访的。

上访者啥年月都不缺,敲登闻鼓是要命勾当,好在京师官老爷多如牛毛,因此都巴望着哪位青天大老爷能接了状纸,沉冤得雪。

这个上访者是个年轻人,想必流窜京师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和坐铺、巡捕营、兵马司这些治安机构打游击,今日又被抓个现行。

挨打之人抱头蜷缩在地,见拳脚停下,爬起来就跑,却被铺头一把扯住,坎肩嗤啦一声撕开,露出里面的稻草,满脸鼻血大叫:

“我爹杀倭寇,怎就是造反?你打死我吧,打不死我就不走!”

誓要踏平倭国、灭绝倭狗的张昊闻言皱眉。

“带上他,就说我帮他递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