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闹一场水灾,又来了许多流民,到处乱糟糟,三天两头就得敲打一遍,胖虎待在北边不肯回来,就是烦这些破事。”
张昊喝口热茶,看到窗外风悲浮云黄叶坠,若有所思道:
“这两年冻得厉害么?”
青钿接腔说:
“不一定,你走那一年冻得最狠,江面能走人,去年库冰还得从北地采买,信收到没?黄世仁霸占明辉楼,总务区也被蚕食得差不多了。”
张昊点头,过来一路,他见到不少穿号衣胖袄的吏员士卒,皂务衙门是太监主事,朱道长显然想把皂税扒拉到天子内库。
“人手撤去渔场好了,赫大哥去安排这事,三号冰库下是银窖,你挑可靠的人手装船,送去厦门,费青在那边,交给他就行。”
张昊放下杯子,让圆儿去拿笔墨,给费青写封信,要了青钿的银库钥匙,一并交给赫小川。
小赫也没说二话,匆匆而去。
张昊见青钿蹙眉,笑道:
“别小家子气,咱不缺银子。”
青钿给他一个白眼,风太大,帘子随风飘舞,她关上门扇,气呼呼道:
“说得好轻巧,辛苦这么些年,你动动嘴皮子,全没了,我可没有恁大的肚量。”
张昊心生愧疚,没有身边这些人,就没有他的今天。
见圆儿傻傻的站在一边,招手把她搂怀里,想起和她年纪差不多的金玉,捏捏她红润脸颊,小女孩长高了些,窄袖小衫、青布棉裙,套一件缎面皮里无袖夹袄,其实就是个皮坎肩。
“这是北边送来的皮子?”
“送回来好多呢,青钿姐给我做了两套皮毛衣服,小红姐和金盏都有。”
圆儿觉得少爷没变,还是对她那么好,不觉就依偎着他,心里甜丝丝的。
青钿剥了蜜橘,隔着茶几塞他嘴里。
“奶奶把春喜许给老刀,添了个胖小子,他六月里跟着胖虎去了北边。”
张昊笑了笑,奶奶把最小的春喜嫁出去,家里春字辈的丫头就剩春晓了。
“金盏没事吧?”
“孙家皂坊建起来交给她,小日子原本过得不错,之后皂务建衙,又要征税。
她跑来找我,说孙家想避税,让她来通融关系,我哪有办法。
她生个女孩,开年给我哭诉,说男人想纳妾,她怕地位不保,后悔攀高枝嫁给孙家。”
青钿说着就愁云锁眉,想起自己的身份,何尝不是心有戚戚焉。
金盏心高气傲,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家伙,这样下去可不好,张昊道:
“黄太监想吞下皂坊,正好能给金盏弄个身份。”
询问坐他怀里的圆儿:
“能把金盏叫来么?”
圆儿连点脑袋,看一眼青钿,从少爷身上下来,踮脚开门,一溜烟跑了。
青钿关上被风吹开的门扇说:
“这边风大,要不去我厢房?”
“走,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这边太冷了。”
张昊锁上厅堂房门,过来青钿住的东厢房,不让她拿零食。
“我又不是小孩子,红薯种了多少?”
青钿眼睛一亮,嗑着瓜子说:
“这边不缺人,反正能种的荒地都种上了,收成太吓人,除了黄世仁要走一些,拿去京师献宝,剩下的全挖窖储藏了,闹水灾来了不少乞食做活的,惨状我都说不出口,好在今年红薯还能大丰收,有了它,来年就好办了。”
水灾的惨状,张昊一清二楚,大明太大了,各种自然灾害,其实年年都有,亲人相食之类的惨绝人寰事件,也许正在某处发生。
江南富庶,救灾还好说,西边地震才可怕,他想做好事也困难,会被安个刁买人心、图谋不轨的名头,交给官府则会被硕鼠侵吞。
在羊城时候,他已经让银楼、镖局筹集粮食运往西北,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主仆二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家常。
原来宝琴这家伙平时待在金陵,一到冬天就跑去江阴,这会儿恐怕在家里眼巴巴等着呢,外面传来圆儿笑声,大概是金盏来了。
“快进来、冷死我了!”
金盏推攘圆儿进屋,关上门喜笑颜开。
“少爷可算是回来了。”
她望着张昊的笑脸,忽然泪如雨下。
“哭什么,坐呀。”
张昊拉她入座。
青钿把手里瓜子丢碟子里,沏上茶水给金盏,埋怨道:
“我真是服了你,进门就哭。”
问圆儿:
“她家里没派人跟着?”
圆儿嘁哩喀嚓嗑着瓜子说:
“少不了的,嘻嘻,我让值房把那个死婆子拦外面了。”
金盏擦着涕泪抽噎,张昊心疼道:
“皂坊要全部交给官府,青钿也要走,我给你在皂务衙门弄个位置,将来免得被欺负。”
金盏心中大定,看着眼前长成的男人,眼泪根本止不住,哗哗的流。
她的气色还算好,白净红润,少了当年的盛气和灵动,多了圆润娇美,昔日的丫环已嫁做他人妇,张昊没法再像从前作派,只能劝慰:
“你在皂务做事,也能安抚那些管事和匠作,毕竟好多人都是你的徒子徒孙,放心,往后孙家不敢给你使脸色,我这就去找黄太监。”
“少爷······”
“别跟我客气,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记住,没人能欺负你。”
张昊带上圆儿,去找黄世仁。
死太监在暖阁听曲哩,一听他答应将东乡皂坊全部交出,大喜过望。
他正琢磨着开年如何大显身手,整理东南皂务,把王八捞出来挨个放血呢,你看看,张家、孙家,自个就送上门了,这是好兆头啊。
那个孙家媳妇他知道,如今松江皂坊大半都是女流,此女若是来皂务做事,他求之不得,当即就给了金盏一个监事之职,用印发文。
“得空再来叨扰。”
张昊接过任命状告辞,回来把盖有提督皂务太监印信的文书给金盏,打趣道:
“死太监巴不得你回来做事,他是首领太监,外放管事,你这个监事,怎么着也是六品,比我的官职还高,满意了吧。”
官职当然是说笑,大明的太监没有品级之分,如果硬要划分,司礼监掌印太监相当于四品官,至于女官,除了宫中之外,别处没有。
金盏拿着盖着红彤彤大印的文书,擦掉眼泪,还没跪下就张昊被搀住。
“你我亲如姐弟,一家人何至于此,我回来的消息孙家很快就会知道,你不便久留,回吧。”
金盏点点头,心说少爷真的长大了。
“少爷可要回江阴?”
张昊笑道:
“明儿个就走,圣上要我进京,水路戗风难行,正好走陆路,也能多陪奶奶一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