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半道便脱了官服,披戴上防铅弹的棉甲和头盔,他可不想被人暗地里一枪打死。
下岭上马,沿河直趋夷寨,马灯高悬寨门,果如马宝山的月报上所说,木栅栏寨墙已变成夯土包砖,葡夷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
张昊入寨兜缰,放缓了速度,寨门左边那个石砌哨堡也加高一层,三楼窗外,吊着一个赤果果的红毛番,不得不说,干得漂亮!
寨中动荡已入尾声,部分士卒正在打扫战场,除了呼喝传令声,还有些鸡飞狗跳的动静。
小广场的旗杆改成了绞架,上面挂了十多个夷丑,几个小岛手下的倭子把一个红毛番吊上绞架,那红毛番双脚离地,嗬嗬嘶叫乱拧,几个倭子嘿嘿哟哟拉扯绳索,玩得兴高采烈。
“主上!”
倭子们看见马队过来,慌忙把绳子绑好,秃头插地,撅屁股趴地上叩拜。
“审讯过了?”
带队行刑的坊丁扣手禀道:
“回老爷,审过了,这些人肚子里没啥情报,都是蛮奴、黑奴指认的罪大恶极之徒!”
留守的坊丁队长从小教堂跑来。
“先不要杀,召集岛民开公审大会时候再行刑,不震慑人心,那些被葡夷传教士蛊惑的濠镜岛民,无法摆脱迷障。”
张昊下马吩咐一句,那坊丁队长称是,禀道:
“崔主事在港口,她让老爷去仓库看一下。”
仓库一排五个大门,与布鲁托的小楼隔广场相望,一东一西,可以说是葡夷老营核心建筑,守卫打开第二个库门,马灯挂起,守库小队长打开一个箱子,白花花的银光夺目耀眼。
张昊环视堆满仓库的箱子。
“都是银子?”
守库小队长回道:
“崔主事让属下打开查看,这个仓库都是银子,相关账册也找到了,通事们在教堂翻译。”
张昊合计一下,库中银子不低于二百万两,数目之巨,出乎他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濠镜和月港一样,依托全国市场,江浙、江右、湖广等地区城镇,也因海外白银崛起。
自打他去年夏天提前上任,抄了大尖屿,内地、羊城、濠镜,这条私贸线路就中断了。
今年入秋,在罗龙文的牵线之下,贸易恢复,船货银齐至,低于二百万两那才叫见鬼。
在人类历史上,大规模金银跨国流动,基本通过战争、掠夺、赔款等不平等手段实现。
比如欧洲殖民者在美洲金银掠夺、窝囊两宋对周边政权支付岁币、满清对列强赔款等。
大明是例外,夷和倭对明货有极高需求,却无相应的出口货,白银通过贸易持续流入。
对大明商品需求和自身支付能力不对称问题不解决,一边倒的对华贸易根本无法持续。
懂的都懂,贸易逆差要命,就像鹰酱必搞熊猫一样,动用一切手段搞死大明是必然选择。
葡夷火枪殖南洋、神棍殖倭国,一边充当中南倭三角贸易中间商赚差价,一边渗透大明。
西班牙殖民地美洲波托西银矿,从1545年开采,萨卡特卡斯和瓜纳华托银矿继之。
仅波托西银矿,年产约6百万两,占全世界产量60%,矿工当然是神秘消失的玛雅人。
不过水果牙只能用东方货物换疯牛牙白银,而且还要承担海上运输的风险,太不划算。
好在倭狗从1526年就开采石见银山,年白银产量接近全球的1\/3,葡夷垂涎欲滴。
由于明廷禁止与倭国贸易,在隆庆帝开海之前,葡夷垄断了明、倭、南洋之间的贸易。
1567隆庆元年,朝廷开海,史称隆庆开关,所谓合法海贸,实质是走私卖国合法化。
因为开放的是月港,说穿了,这是林士章为首的海商进士派崛起导致,操控者是西班牙。
没错,疯牛牙手握美洲白银,一脚踹开二道贩子水果牙,不远万里,来大明自由贸易了。
1565年,西班牙在吕宋岛建立殖民点,与大明直接贸易,史称马尼拉大帆船贸易。
大明这个吞银怪兽带来的贸易逆差,疯牛牙同样承受不住,不过人家就是奔着灭明而来。
国家90%白银来自外贸顺差,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将赋役白银化,敲响了大明丧钟。
谁掌握货币发行权,谁就掌握了世界,所以马某宝某时期很膨胀,狂喷朝廷的银号辣鸡。
国家赋役白银化,就是白银货币化,可怜我大明的货币主权,在商人、文官和西夷手里。
但凡上过十二年义务教育的都懂,政府在货币金融领域缺位,等同于国家与社会的对立。
是滴,秘窖堆满白银的官商集团,与朱家皇明公司貌合神离,于是晋商有请满清入关了。
国库一般是指皇家内承运库、户部太仓库,内库张昊不清楚,至于太仓库银,不是秘密。
户部太仓和工部节慎两大国库,去年合计也只有二百余万两,而且不到年底就在拉饥荒。
换言之,眼前的仓银,比我大明国库都特么富裕,大伙齐心合力坑国家,我明焉能不亡?
瞪着银子哀叹我大明拉胯之际,一骑驿马驰入小广场,张昊出仓询问飞奔而来的通讯兵:
“西港夷船降了?”
“没有,船上的夷酋和布鲁托的官位一样,此人不愿降,在和我军谈条件,若是放他船队出港,他会留下五艘货船作为报酬,否则就开战。”
“不用谈了,让水军收拾他们!”
来大明的夷酋名为官或商,实为穷逼、海盗、炮灰,也就是后世夷丑鼓吹的冒险家。
这些货色心心念念都是升官发财,只要打掉他们的突围奢望,投降保命是迟早的事。
西港驿马未走,内陆集镇和备倭港的驿马接踵而至,一切都在按照预估轨道发展。
张昊示意打开其余仓门,走马观花看了一遍,没见到多少铁器,估计重物件都已装船压舱。
踱步寻思之际,西边传来一串炮声,声势不小,巡缉港的夷船要突围了。
没多久,又传来一声炸响,压过了沉闷的铁炮声,此声过后,许久没有动静。
符保得了吩咐,派手下去提魏千户等人。
张昊不打算挪窝了,几个坊丁布置座椅,提来净水和茶具。
小教堂助理审问员、提调厅吴通事疾步而至,将一些翻译完毕的要紧信件、契约之类呈上。
“忙你的。”
张昊沏上茶,入座翻看文书,很快就找到宝了,双眼放出光来。
布鲁托向满喇加总督阿方索讨要铸炮匠师,准备在濠镜造炮哩,泥马,这是好消息啊!
杂沓的脚步声传来,老茅带着一群少年进仓,张昊朝打开的银箱歪歪下巴。
老茅扭头一愣,按着腰刀笑眯眯过去,弯腰拿起一个长条形银块掂掂份量,扫视那些靠墙堆叠的箱子,大多都是一模一样,吃惊道:
“都是银子?!”
“嗯,两百多万两。”
老茅倒抽一口冷气,灯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跟霜打的茄子一般。
跟着过来的少年们闻言,全都呆愣愣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盖娃跟着茅先生到处翻看,抽刀帮忙撬箱子,拿着一块银锭嘿嘿傻乐。
“要是给我一块,这辈子都够花了。”
老茅鼻孔喷烟,扭头瞅一眼进仓之人,咬牙切齿道:
“乡下人拼死拼活一辈子,连一两银子都存不下,这些天杀的畜生,做得好大买卖!”
被坊丁带来的李明栋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对那些打开的银箱也视若无睹。
随行的陈安却惊了,佝偻的腰身瞬间挺直,一双老眼熠熠生辉,西夷真特么有钱啊。
“娘啊······”
“我丢雷老姆——”
“草特么的鬼佬!”
魏千户、蔡备倭、王提调等人也被坊丁带来,进仓便失声惊呼,见那些娃子都在把玩银子,神使鬼差一般,根本控制不住手脚,拿起银子便舍不得放下,毛巡缉甚至用牙去咬。
张昊见大伙眼中只有银子,拿他当空气一般,唯独李明栋对银子无动于衷,颇觉有趣,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夹生明国话,端着茶杯起身出仓。
“我要见你们县尊!我和他是好朋友······”
几乎被赤身捆缚的布鲁托看到绞刑架,以为要吊死他,吓得挣扎大叫起来。
符保见老爷示意,让人把布鲁托带来。
“是你、果然是你!”
看到身边虎狼环卫的老朋友,布鲁托激愤大叫,先是斥责张昊不讲情谊,有失君子之道,接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痛哭流涕道:
“我愿意献出一切,尊贵的朋友,看在我们的友谊份上,放我回国渡过不多的余生吧!”
真不愧是明国通,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惭愧啊,张昊摇摇手指头,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