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妾从天降(1 / 2)

羊城乃新旧三城连结为一,东西二城临海,又名雁翅,太平坊位于西翅城南门,水关之东。

积银街方家大宅后园书斋里,方老太爷捉着长杆烟袋,口鼻烟囱似的冒出一股股浓烟,整个人就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塑神像。

“老叔,我上下打点,好话说尽才探出一点消息,大尖屿的供状上虽然没有提及火炮鸟枪,可月港那边的供状上有一批送往倭国的火硝,人证物证齐全,仅此一条就、哎!”

罗龙文愁眉苦脸说着,见老东西一语不发,从银壳烟匣里抽出一支香山贡烟点上,闷头吞吐几口,接着道:

“郑总督并非不愿见老叔,实不能也,苗布政、刘按察他们更是无能为力,唐顺之风头正劲,别说严阁老,神仙也没办法啊,老叔,早作打算吧。”

方老太爷恍若未闻,端着旱烟袋,充血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一处水磨地面,烟雾从他鼻孔窜出,缭绕灰白的胡须,爬上瘦骨嶙峋的面颊。

老水福绕过假山,匆匆上了走廊,放缓脚步进来书斋。

罗龙文借机起身告辞,见老头依旧木雕似的,叹息而去。

方老太爷在水福的轻唤声中抬眼,突然呵呵的笑起来,笑到最后只剩下痛苦的呻吟,沙哑着嗓子说:

“回来几个?给他们拿些安家费,尽早离开羊城。”

水福的脸色如同一张黄表纸,垂头丧气道:

“香山狗官防守太严,阿彪没让其余人动手,他被捉了,生死不知,老鼠祥走顺德回来报的信,只能再找机会。”

方老太爷端着烟杆的粗粝指节顿时一紧,瞬间睁大到失神的老眼凝滞了片刻,缓缓闭上,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泡,喝口茶水,黯然道:

“今晚让外面接应,把老大、老二的孩子送走,还有阿彪他们的家人,你不要回来了。”

水福卟嗵跪倒,痛哭失声:

“老爷,你不走我也不走!”

方老太爷嘿的一声红了眼圈,抽抽鼻子,惨然道:

“坊厢里甲不要心疼银子,到了阿豹的水门就好办,出了城分头走······”

“老爷、一块走吧!”

水福连连叩头肯求,额头顷刻便磕出血来,血泪淌了一脸。

“别劝了,我还能活几天?方家几代经营,毁在我手里,你想让我活活的难受死?”

方老太爷说着直起佝偻的腰杆,一拳锤在圈椅扶手上,狰狞道:

“家产随他们撕咬,方家女人只能清白的死,绝不能受人侮辱,去办吧!“

水福哆嗦着仰头,见到老主人的决绝眼神,咬牙爬了起来,转身去了。

麝月躲在过道门边张望,见童管事带着一队家丁进了叔老爷宅院,还在纳闷,突然听到院里传来女人半截尖叫,就像打鸣的鸡子突然被扼住脖子一样,她的眼睛瞬间张大,转身狂奔。

“小姐——,快、快!”

麝月上气不接下气跑上绣楼,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哆嗦得不成样子。

沈斛珠瞬间就知道完了,耳中嗡鸣,失神片刻,突然往楼下飞奔,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是入狱见官,也不能给方家陪葬!

士林闷闷的趴在书桌上写大字,听到动静抬头叫声娘亲,接着就被沈斛珠一把拉扯起来。

“娘我鞋子掉了!”

小男孩惊慌大叫,沈斛珠就像没听到,拽着儿子往前进院子飞跑。

过道小门处站着两个家丁,一语不发的望着跑来的母子俩,沈斛珠喘着粗气站住,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厉声呵斥:

“开门!”

“二奶奶,老太爷有令,擅自出入,打死勿论,谁也不行,不要为难我们。”

两个家丁抬起了棍棒。

沈斛珠愣愣的盯着过道门上挂的铁锁,拉着儿子缓缓转身,晕腾腾走了几步,忽然加快步伐猛跑,她还有一个救命稻草!

一队家丁从月门过来,沈斛珠飞奔不停,尖叫:

“拦住他们!”

一个仆妇手拿扫把躲在墙角,随行的纪阿开抢过扫把,拦住奔来的家丁,麝月大哭着奔进一道月门,进屋去抢椅子,朝屋里人大喊:

“老太爷疯了,要杀你们!”

“小江!小江救我!”

沈斛珠拉着儿子奔进右进跨院,朝高墙外嘶声大叫。

老水福闻报带人过来,站在院门处摆摆手,身边一个大汉飞奔过去。

沈斛珠拖着大哭的儿子往厢房钻,手里突然一空,她尖叫一声,一头撞向那个大汉胸口,好像疯了一般,不要命的动手撕抓。

“咔嚓!”

一声暴响,过道小门上的锁链崩裂,门扇倾倒。

“住手!”

陆成江推开守在过道的家丁冲进院子,见状目眦欲裂,抢过阻拦的木棍在手,挥舞横扫。

“都住手!”

脑袋上裹着布带的水福怒吼。

抢过孩子的大汉闻言松开手,摸摸脸上被抓出的血痕,见水福微微扭头示意,过来笑吟吟抱手对陆成江说:

“陆爷,这是老太爷的吩咐,不是给你打过招呼么?”

陆成江扭头怒视水福。

“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水福冷森森道:

“还要怎么给你说,你愿意看着二小姐她们被官府凌辱,再被发卖?!”

陆成江嗓哽眼里涌上一口猩甜,他用力咽了下去,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瞪目大叫:

“别的人老子管不着,你们能走,带上二小姐又怎地?交给我好了!”

水福怒极而笑。

“说得好轻巧,你平时疯癫不驯也就罢了,这个节骨眼上,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是轮不到我,去给老爷报信,就说我不依,想死的就来吧!”

陆成江拿棍子在石板路上点点,笃笃有声。

水福皱眉,朝一个家丁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去后园报信,接着喝道:

“拿下他!”

话未落,那个被抓破面皮的大汉已经扑了上去,十来个家丁持棍将二人团团围住。

陆成江一个回合就挨了一脚,踉跄着吐口血水,擦擦嘴角血迹,扫视众人,狞笑道:

“屎一样的玩意儿,也敢给爷翘尾巴,还有谁想试试?”

水福见那个手下捂住咽喉在地上翻滚惨叫,显然是难活了,怒吼道:

“等老爷吩咐再说,办事去!”

众人赶紧把那个伤重的大汉抬走。

“二姐先去我院子。”

陆成江扔了棍子,把沈斛珠几人带去前院,快步去后园见老爷。

一路上,过道两边的月门都有家丁把守,不时能听到男女的哭叫告饶,这个家已经完了,他发觉自己心里竟然没有一丝触动。

“老爷,水福说你不肯走,到底为何?咱们恁多人手,我就是舍了命也要把你护送出城!”

陆成江看到窝在椅中那个颓唐苍老的老头,心里好生酸楚,一路过来见闻的惨状终于在心里发酵,伸手去抹眼泪。

方老太爷的眼神很平静,苦笑道:

“我走不走有啥区别呢?你大哥填不饱官府胃口,我把这条老命交给他们好了,老三和那些小家伙能否逃出生天,尚未可知,我知道你和二丫头亲厚,你愿意看着她落到官府手里?”

陆成江忽然咳呛出血来,捂着急剧起伏的胸口,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哭叫道:

“我就你们两个亲人,总要试试,实在不行,我不会让她落到官府手里!”

“不用试,阿彪他们都死了。”

方老太爷仰头闭目,老泪滚滚而下。

陆成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面容扭曲道: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宰了这个小杂种!”

方老太爷唏嘘抹了抹浊泪,怅然的望向窗外,园子里花木葱茏,阳光明媚,微风阵阵,真是一个出海的好日子啊,他嘶哑着嗓子说:

“这娃子是新科进士,唐顺之弟子,当初即便杀了他,依旧躲不过这场劫难,事已至此,不必纠结,孩子们还小,替我照看好他们。”

陆成江悲愤填膺,口鼻中呛出血沫来。

他抬手抹掉,按着胸口,努力平复翻涌的气息,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二姐死不了,小士林也能平安无事,狗官却死定了,急道:

“老爷,我能把士林安全救出去,还能杀了那个狗官!”

方老太爷听了他的计划,灰败僵硬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皱眉摸索一撮烟丝装进烟锅,拿起碟子里的火折子,噗的一声吹着,端着烟袋锅抽上几口,让烟雾充满了胸腔,缓缓点头说:

“家都没了,还要啥脸面,罗龙文这个狗东西总算有些用处,出城先把士林送走,这是你二哥的骨血,不能再拖了,来人!传水福!”

陆成江不敢耽搁,回到前进院落,让麝月把士林带去偏房,把计划给沈斛珠说了。

沈斛珠闻言就是眼前一黑,坐在椅子里乱晃。

陆成江慌忙去掐人中,又端茶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