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安现编现卖,把江恩鹤行骗的事说了,瞥见街上一群大汉前呼后拥往会馆去,问道:
“那个戴儒巾的家伙是谁?”
陆成江扭头,见许朝光带着手下进了四海馆,不屑道:
“这个贼厮鸟是南澳岛主,许栋知道吧?”
“听说过此人,怪不得如此奢遮。”
周淮安心里在砰砰大跳,得尽快见师伯,这条大鱼绝不能漏网!
海货通闾市,千帆向晚收。
夜虫唧唧,微风送爽,张昊坐在院里纳凉看话本,等到二更天,终于见郑铁锁几人回来,丢开话本进屋,急问:
“我姐呢?”
郑铁锁木着脸说:
“周淮安跟着一个江浙富商进了四海会馆,随后带着一群夷人去码头登船验货。
折腾到后半晌,那两艘货船去了厦屋,周淮安没去,一个人去了龙溪县城。
崔主事说那个富商是齐白泽义弟金二,让属下盯着货船,她亲自去追周淮安。
厦屋咱们有人盯守,属下确认金二要去那边交易,安排人跟着,随后就回来了。”
“去歇着吧。”
张昊有些纳闷,周淮安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咋会跟着齐家恰烂饭呢?
幺娘后半夜才回来,带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张昊认出是周淮安,有些小尴尬。
他只是让手下调查一下而已,媳妇闲得捉急,非要出去散散心,你看这事儿闹的。
“周大哥,你这是咋啦,谁打的?那谁,快上茶、拿药酒来。”
“我有急事,硬是被她逼着来见公子,你找我有事?”
周淮安顶着一只熊猫眼,郁闷无比的坐下,说到底对方是他恩公,心里有火也只能憋着。
“何至于此?”
张昊呵斥幺娘,使眼色让她出去,问周淮安:
“你怎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周淮安闷头接过家丁拿来的药酒,一边擦拭脸上瘀伤,一边寻思应付之词。
一只飞蛾扑向灯火,噼啪一声被烧焦,肉香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张昊忽地一愣,望向周淮安的眼珠子里冒出光来,就像瞎猫碰到死耗子似的。
他记得崔大郎就是被齐白泽送去做卧底,那么跟着金胖子来月港的周淮安呢?
“你是夜不收?”
周淮安大吃一惊,手里药棉药酒差点掉地上,根本来不及掩饰。
“快备墨!”
瞌睡送来枕头,张昊大叫一声,从椅子里蹦了起来,兴奋得手脚没处放,差点笑出猪叫。
“周大哥,遇见我你发达了,你说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从军了呢!
邸报说俞总兵发配大同,戚参将没本事使唤齐家,你不会跟了胡总督吧?
唐抚台这会儿在哪?眼下月港群贼聚首,我这封信你得加急送出去!”
周淮安脑袋里的念头乱如牛毛,想要问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见他提笔就写,忽又凑到灯头上烧了,忍不住起身过去看看,好丑的字。
随着书信越来越长,他的眼睛也越瞪越大,有些情况和他打探的一致,还有不少是他不了解的,飞龙天子张琏竟然在此地!真的假的?
幺娘这会儿已经看明白了,张昊一直在糊弄她,根本没有送信的渠道,兔崽子太可气了,这笔账随后咱们再算,问周淮安:
“你的腰牌呢?”
张昊替周淮安说了:
“带腰牌和作死有啥区别,放心,周大哥的人品我信得过。”
话虽这样说,他却有些疑神疑鬼起来,吹吹墨迹,审视一遍信件,问道:
“周大哥是谁的部下?”
周淮安道:
“公子是香山知县?”
张昊心中警铃大作。
“此事你从何得知?一个偏远不毛之地的芝麻官,我不信有哪个军头会对此感兴趣。”
“我也是今日中午才知道,一个朋友告诉······”
周淮安瞬间愣住。
陆成江好像对恩公很熟悉,还问了他不少关于张家的事,太不合常理。
他当时心不在焉,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些异常。
“观海卫护送金二货船南下,他来这边找一个姓方的窝主出货,对方是个女人,今日约在四海会馆见面,金二对她恭敬的很,那女人身边有个叫陆成江的跟班,说你是香山知县,他对公子好像了如指掌,公子可认识此人?”
姓方、陆成江、窝家同行,呵呵,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张昊阴恻恻笑了。
“此事无关紧要,周大哥,你哪部分的?”
周淮安把自己从军的事说了。
张昊松了口气,大明的军和兵是两码事,营兵募兵、卫所旗军,建制统属复杂,不是个中人,不会了解,对方身份做不得假。
周淮安接过信件细看,阅后即焚,饱餐之际,任凭张昊百般询问,再不肯透露一点信息。
“剩下的事公子无须操心,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把消息送到!”
张昊暗骂这厮是个不念恩情的白眼狼,心里突然警醒,这个大功自己不能要。
朱纨殷鉴不远,这场剿倭缉私大战无论胜败,必将遭到疯狂报复,老唐万一撑不住咋整?诸葛一生唯谨慎,想要行久致远,必须苟下去。
临别意难尽,他拉住周淮安,让这货赌咒发誓不出卖他,这才稍稍放心。
海沧都,刘家大宅。
沈斛珠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瞪着小江追问:
“你确定是那个狗官?没看错?!”
“习武人有一绝,脸认的准,江湖暗算多,记不住人,死得快······”
陆成江端着茶盏,晃着二郎腿装逼,见二姐目露凶光,忙说人话:
“老大想宰了他,让我在香山盯他那么久,你说会不会看错?”
沈斛珠寻思良久,觉得这狗官之所以来月港,最大的可能就是做生意。
“叮叮咣咣!”
陆成江捏着瓷盖敲打茶盏,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沈斛珠蹙眉埋怨说:
“我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有个事到处找不到你,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
严山老他们要和张泥鳅结盟,我得去观礼,你帮着麝月把礼物给我准备好。
还有,给我查查狗官在哪儿落脚,来干什么,滚吧,看着你就烦!”
陆成江心里登时一喜,晚上他去找周淮安切磋,结果货船已走,可恨这厮临走屁都不放一个,回来又被二姐逮住教训,想不到拿狗官的事搪塞竟然有效,连讨要银子的借口都有了。
“狗官不定住哪里,我一文钱也没,上哪找去?”
沈斛珠牙根痒痒,恨铁不成钢道:
“小江,姐姐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难道就不能改改脾气?你看杀猪彪,我这次回来,他的生意好生兴旺,两个孩子看着就招人喜欢,再瞅瞅你,东讨西借,寅吃卯粮,将来怎么办,在方家混到死?一辈子被人瞧不起?”
陆成江脸上的惫懒之色瞬间没了,咬肌棱起,裹着冰寒的戾气浮上眸底,又沉了下去。
他心里很清楚,方家除了这个二姐,没人关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冲她发火,起身便走。
走到门口,却忍不住甩了一句:
“我随时能离开方家,他们能么?”
“你给我站住!”
沈斛珠厉喝。
陆成江立在廊下不动,胸膛急剧起伏,他那句话实乃诛心之语,说白了就是怨望、不忠!
沈斛珠松开紧握的拳头,朝麝月摆摆手。
“支五十两银子给他。”
又道:
“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不走就管住你的嘴!”
麝月带陆成江去找账房支银子,回来劝说枯坐堂上的小姐早些休息。
沈斛珠揉揉眉心,叹口气回客院,见池琼花的屋里还亮着灯,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
老天有眼,偏要这个贱妇落在我手里,还有那个狗官,在香山不能杀,在月港杀总成吧?
“哎呀,怎么觉着有点饿了,麝月饿不饿?让人送两碗鲜虾粉来,要三碗,给池姐姐也送一碗,要周妈妈家的,别家做的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