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刀绕衙惊夜鸟,灯火迎道沸甲兵。
报信的坊丁豁牙跑风,急急将城外情况说了。
目前只知道东门外新区有三处起火,贼人试图攻入火药坊,二道岭外港区比岭内更乱。
张昊仰望东边夜空,并无大火冲天迹象,因相隔太远,除了狗吠之外,也听不到其余动静。
“浪里飘呢?”
奉命留守衙署的吴阿二禀道:
“四城暂时没发现任何异常,常头领去东门了。”
张昊斜一眼鸟悄儿冒出来的小燕子,提刀返回主院。
他没打算外出,如果刘骁勇不能解决问题,他出马也没用,中了敌人引蛇出洞之计可不妙。
媳妇睡得齁甜,出屋让小金鱼去休息,脱了上衣,重心落右脚,右手逆缠上架护门脸,左手逆缠下按守丹田,太极拳起手式,懒扎衣!
气血活动开,抽刀搭配腕臂腰腿力量,虚空抡斩,他按幺娘教的实战之法,每天都会练习砍刺劈挡四样,日增十下,外加应变组合。
天上繁星闪烁,坊间犬吠无有停歇,大街上空空荡荡,各处路口灯火通明。
香山年年闹倭子,自打来了张知县,大伙的日子就像吃着甘蔗上花山,节节高、步步甜。
好日子来之不易,巡逻的民壮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铃喝号,无人懈怠。
东城门紧闭,城头丁壮蹲在垛墙下待命,两盏鲸油气死风亮如白昼。
城外新区到处可见灯笼火把,一直蔓延到港口,通信的竹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队火龙从火药坊堡奔出,穿过二道岭新设的巡检关卡,直趋岭外港区。
“呜呜、呜呜······”
随着二道岭望楼上响起螺号,坊区路口、巡检司广场、堤坝、炮台,接连升起炽烈火光。
一堆堆鲸油作燃料的烽火先后窜上半空,人们手里的火把灯笼瞬间失去颜色。
喧嚣杂乱的人声渐渐变小,无论是谁,都被这突如其来、驱退夜色的耀眼火光惊呆了。
港湾里停泊的大小舟船无所遁形,藏匿其间的贼船见光即逃,接二连三滑向远处黑暗。
躲在疍家船泊区的一艘单桅船上,摇橹的大汉狂叫:
“虾仔他们完球了,念佛!你带人去拿钱,大伙分开走,升帆、快升帆!”
船上的两个伙计不等催促,已经忙不迭的拽起帆绳,小船吃风,离港口越来越远。
荡橹汉子见后面没有追兵,仰身躺倒,望着夜空大口大口的喘息。
“舵哥,咱不去省城?”
黑暗里一个声音问道。
躺在那里缓气的汉子喘促道:
“念佛去收钱就成,你以为方家不会杀人灭口?兵器扔海里,去背风港!”
又有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鬼火咋会恁亮,不少人都看见咱了。”
仰躺的汉子坐起来,回望亮如白昼的赤礁港,那张阴暗的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港口的火光太亮了,可那不是他们故意制造动乱放的火,是遍布坊区的烽火。
方才动静太大,贪凉睡在船上的疍户都被惊醒,他不认识人家,不见得人家不认识他。
“哼,吃了几天大米饭,就忘了自个儿是什么人了,借他们一个胆子!”
那个年轻船伙恨恨道:
“香山县里没好人,当官的黑着呢,他们迟早要后悔!舵哥,东边在下雨,咱们得避一下。”
舵哥抬头看天,头顶星光闪烁,月晕昏黄,周边流云很厚,东边的夜空漆黑如墨,看不到一颗星星,大雨最迟明天就会过来。
“天亮前靠岸,躲过雨再走。”
大雨如期而至,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天亮时候风歇云散,日头爬上来,又是一个响晴天。
“巴浪,到了没?”
舵哥头枕渔网,唇焦舌干,两眼无神的望着一群报鱼鸟从天上飞过。
他手里捏着一条硬梆梆的无头死鱼,鱼是自己蹦上船的,被他一口咬死,特么的真是活腻了。
“快了。”
靠坐桅杆的瘦汉有气无力回一句,扭头望向西岸远山,忽然发现海天一线冒出几张帆片,惊慌失措爬起来张望,大叫:
“舵哥、三桅大船,是官兵!”
他脚边躺的光脊梁小年轻吓得蹦起来,扶着船舷瞪眼眺望,大福船顺风而来,旗子猎猎,他不识字,却认得香山衙门的大红旗。
“他们打南边过来,八成与咱不相干,可咱没有海票啊!”
“慌什么,靠过去!就说是东莞的,遭大风了。”
舵哥甩掉死鱼,手搭凉棚,其中一条大船降半帆靠过来,其余两艘并未减速。
那艘官船说到就到,郭巴浪仰头嘶声大叫:
“军爷!我们是东莞麻石湾的,大前天遭了雨打,船上水米全没了,要去背风港歇歇脚!”
大船舷炮密如蜂巢,其中一个炮窗滑出儿臂粗的弩箭,有人趴在船舷上探头,又缩了回去。
小船上的三人望着头顶瞄过来弩炮,惊得面如土色,腿软手麻。
“咕咚!”
一道黑影从上方抛落船上,大船已经满帆,追着前面那两艘福船去了。
“是水!吓死我了,舵哥你喝!”
来顺捡起水囊大喜,献宝似的递给舵哥。
“怕是有毒。”
郭巴浪探手夺过来,拔掉塞子倒嘴里一点,真特么甜啊,管它呢,咣咣咣灌了几口。
舵哥接过来就喝,来顺也喝了,三个人相视大笑。
小帆船午后才赶到背风港,两头翘的蛋壳船沿岸密布,郭巴浪跳上一只船,翻捡一圈儿。
“舵哥,好像都是空船。”
来顺跳水里,游过去接连看了几艘,都是许久未住人,失望而回,扒着船舷起起伏伏说:
“要不咱从滩礁那边上岸?”
“用不着。”
舵哥伸手拉他上来。
这条帆橹兼用的小船靠上港口,巡检丁壮打眼一看就知道,三个家伙是来觅食的,听他们说要找捕捞二队的欧帆,指点道:
“船停远些,莫要挡路,顺大街走,去公所自有人理会。”
三人泊船上岸,左右观望,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码头太大了,南边一溜好几个巨大的龙门吊,龙门下是个宽大的石坡,贯穿堤坝通向大江,捕捉的鲸鱼蛟鲨,显然要从这里拖上岸。
巡检司大院里悄无声息,东边有几个积水塘,塘边全是水车,密密麻麻。
其中几架水车在运转,疍妇们戴着草帽,趴在栏杆上,双脚不停的踩踏水车。
塘水顺着木槽引向远方,街道两边的棚子一座挨着一座,向西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边。
棚下到处都是木台案板,刀叉斧钩,明晃晃的摆在架子上,煞是骇人。
有人在清洗桌案,有人坐那里喝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说的是他们疍家话。
郭巴浪抹掉腿上粘的沙子,他衣衫破烂,与那些做工的穿着没法比,羡慕感慨道:
“世道怕是真的变了,咱们不但能上岸,还能挣衣食,我上次过来,工棚还没有这么多。”
“巴浪哥,他们捉鲨的海船啥时候回来?”
来顺回头眺望海上,他很想见识一下盛大的屠宰场面。
“磨蹭啥?”
舵哥催促一句,脚下不停。
他看出来了,这条街就是个屠宰场,鲸鱼在工棚里被细细肢解,最后送进远处的大作坊。
三人饿得头晕眼花,顺着大路走实在太远,干脆穿过屠宰工棚抄近路。
大伙来到真正的集市大街,郭巴浪向一个店铺伙计打听派出所位置,让来顺去找人。
二人去路边墙根坐了,观望街上来往行人,看那些人走姿,肯定是疍民,因为都是内八字脚,这让他们深感不可思议。
疍民是贱籍,蛋壳船就是他们的家,打渔换米盐也要遭人盘剥,疍民爬上岸,打死不报官,岸上的人就是如此对待他们。
他们想挣钱就得出海赶渔汛,冬季北上江浙捕捞黄鱼带鱼,春天回本海,历来如此,倭寇猖獗,官府禁海,生计艰难。
冒死采珠、给陆商贩粮、帮大户走私,是他们改善生活的最好法子,迫不得已才会合伙捕鲸捉鲨,往往要付出惨重代价。
背风港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只要交渔课,就能在此卖鱼买粮盐,可眼前一切,与记忆中的景象判若云泥,令人难以置信。
“是小帆。”
来顺跟着一个挎刀的短衣汉子打南头过来,郭巴浪推推舵哥,二人拍打屁股上的灰土起身。
舵哥目光落在三弟腰间的佩刀上,并非官府军兵的制式武器。
“咱爹还好吧?”
挎刀汉子点头。
“回去再说。”
几个人路过一家酒肆,欧帆进去点了饭菜,让伙计送家里去。
丁字路口对面是居民区,全是一模一样的屋院,东西蔓延开去,远处还在施工兴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