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宽阔习武事,鱼池清浅动纹漪。
昨夜下了一阵雨,张昊早起去打拳,地皮有些潮潮的。
朝阳在饭后露头,高天上流云甚急,云层厚薄不匀,看样子会有一场过路雨。
幺娘换身苏绢直缀,戴上小燕子递来的缀玉花飘飘巾,仰脸望天,大步流星出院。
闽粤船只前往鸡笼,最佳的季节是开春,从鸡笼到琉球或倭国,同样要利用春季的东北风,最迟拖至初夏,再晚就会遭遇台风。
她最近忙着调配海贸物资,好在来香山时候带有帮手,船队今日就出海,张昊却不闻不问,她有些闹不清,臭小子到底做何想。
张昊进来厨房,掀开后锅,河沙还不够烫,又抓了一把干草塞进灶膛,拎铲翻炒沙子。
金玉蹲在井边,帮宝珠刷洗碗筷盘盏,听到少爷叫唤,跑去主院把窗台上的鹅毛拿来。
张昊把大翎插在沙子里,等鹅管被烫得坚硬不再透明,退火端着沙子出来倒掉。
几个小丫头好奇跑来书斋,看他修剪鹅管。
“听说小金鱼大字不识一个,小燕子也好不到哪去,宝珠你要教教她们,不然将来找不到好婆家。”
“我才不要嫁,妈妈让我跟着琴小姐。”
金玉傻乎乎蹦出来反对,来这边好吃好睡,比在曲馆幸福百倍,妈妈说男人是牲口,各种各样的牲口她都见过,才不稀罕嫁给牲口。
张昊用竹签把鹅管里的鳞片掏出来,取裁纸刀劈开笔尖,蘸墨试试,又搞定一支。
“都是吃饱撑着了,值房叫人没听到吗!”
宝琴头发还没打理好,带着荼蘼过来,恶狠狠扫视这些蠢货,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家法必须立起来!
“焦师爷说书院出命案了,赶紧着!”
宝珠见机快,飞奔上房去拿袍服。
张昊吃了一惊,急匆匆去前衙,也不理会宝琴拿着袍服在后面叫喊。
这会儿还没到早衙点卯的时间,老仵作孙半瞎师徒二人、两个衙役班头,候在西吏廊刑房门口,见老爷过来,纷纷撅屁股抱手行礼。
容典史、刑房书吏老赵闻声从屋里出来,甬道北端、大堂之前的月台上,礼房老秦身边是一个面色愁苦的老儒,乃仁山书院山长陈凝正,本县二号文化人,头号自然是如飞赶来的张昊。
“鲍班头带人去了?谁派的?容典史留衙,老赵去保护现场,封锁书院!”
张昊问了一句,得知是容典史派的人,腹中冷哼,脚下不停,径直去了仪门西边的角门。
刑书老赵奔出东角门,一路呼喝三班衙役,出衙抢上马匹,疾奔仁山书院。
书院在城北,张昊策马走到半路,天上下起了太阳雨,一众人马顷刻成了落汤鸡。
香山县经济辣鸡,文化教育自然落后,张昊就任之前,仅有县学一所,书院一座,加上义塾、私塾,五个指头用不完。
仁山书院是嘉靖二十六年筹建,比县学规模大,学生也更多,其实除了少数志在科举的学子,混书院的多是富家子弟。
时下各地书院结社成风,本县大头巾和名流士绅吃饱撑着,最爱在书院聚会赶时髦。
偏远小县,说书院群聚党徒,摇撼朝廷谈不上,骂他张知县昏庸荒唐绝逼少不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街上行人不多,张昊催马,坊丁飞奔,不多时就到了书院。
下马抹抹脸上雨水,疾步进来门楼,他来香山至今,只在县学讲过孔老二的微言大义,小装一逼,来书院是第二次,头一趟纯属观光。
一群生员鹌鹑似的聚在讲堂廊下,等着衙门书吏挨个询问。
“看住他们,交头接耳,不怕串供吗?”
张昊吩咐身边人,一个衙役头前引路,穿过池塘小桥,绕到西南角一处大院。
院里一排大瓦屋,左厢尽头的屋子就是案发现场。
张昊在门口看了一眼,梁上挂着麻绳,尸体已经取下放在床上。
他的两截粗布短衣已湿透,去隔壁屋子擦拭一番。
老赵呈上小匣子,张昊打开,里面是防尸臭的七厘散、银针、探勺之类,都是验尸所用。
当然还有洗冤录,此乃地方官傍身之物,如何验尸上面有详细记载,三蒸骨很经典。
张昊之前处理的多是民事案件,有的责惩劳役,有的调解息讼,有的罚款赔偿,原则是调解与责惩结合,德教为主,刑罚为辅。
后来各坊都公所成立,除了放告日露露脸,平时的县城诉讼,都交给容典史和刑房老赵处理,堪比甩手掌柜,雅称无为而治。
民事与刑事案是两回事,民事相关的律条运用起来比较灵活自由,轻重看他心情,他最喜欢罚人家做苦役,香山人称苦役知县。
这次的命案不同,知县对境内人命、强盗、邪教、拐骗、私盐、窝赌、讹诈等重大案件,负责侦破、缉捕、查赃、勘验、递解、监押。
初审口供笔录向上呈转,凡是经过上级终审判决的案件,执行刑罚之责也是知县,换言之,命案勘审、开刀问斩,知县必须亲自到场。
“尸体鲍班头没敢动,是属下让老孙取的,屎尿已经出来,窗子也是属下让开的,死者是书院的典谒聂师道。
聂师道是小榄富户,中过秀才,交游广阔,在本地颇有些声望,前两天喜宴上属下还见过他,真是世事无常。
初步判定是缢死,大概在子时,自杀或他杀难说,发现死者的是个老童生,与死者交好,每日早食都来叫他。”
老赵还要接着说,张昊摆手打断。
他暂时不想知道太多,一切等验尸后再了解不迟,免得先入为主,把工具匣子放桌上,拔开七厘散瓷瓶的塞子嗅嗅,忍不住打了喷嚏。
“现场可还有他人来过?”
“陈山长和黄训导来过,其余没人敢进屋,还有两个起夜撞见邪祟的,吓傻了。”
“看见什么了?”
“这个、说是牛头马面。”
竟然还有见鬼的,有意思,张昊呵呵冷笑。
去火药坊取手套口罩的坊丁飞奔进院,张昊系上口罩,戴了手套,这才去隔壁验尸。
仵作孙半瞎递上一串钥匙。
“老爷,这是死者身上唯一物品,小的······”
张昊望向床上的死者,抬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死者嘴巴张开,舌头乌紫伸出,这是绳索压在喉结冤录就是这么说的。
张昊一边勘察,嘴里一边逼逼个不停,老赵拿着朱笔在旁边,按他说的填写尸格。
喉结下勒痕两道,深浅不一,抓痕明显,网巾发髻齐整,耳鼻两窍无异常。
死者手掌半握,指甲不长,修剪圆润,左手不才指甲壳破裂,是新茬儿。
也许是受不住窒息挣扎,自己搞裂的,也许是被人用绳索套住脖子,扭打造成。
死者鞋子脱落一只,两脚布袜干净,张昊拽掉死者鞋袜。
脚汗一年四季都有,与季节无关,鞋子起码穿了好多天,布袜却干净异常。
假设是他杀,死者挣扎中会踢落鞋子,袜子也会弄脏,这双净袜可能是凶手给死者换上。
他使个眼色,老孙师徒俩给尸体脱衣服,尸身除了
门窗开着,屋里依旧臭气熏天。
张昊让小学徒取屎样细查,这样一来,随后核实口供时候,能辨别相关人员是否说实话。
孙半瞎的小徒弟捏着鼻子,取样拿出去用水化开检查,回来如实禀报。
老孙见知县老爷摆手,给徒弟使眼色,小徒弟又往鼻孔里抹些七厘散,匆匆给尸体穿衣。
张昊在屋子里到处翻捡,没能找到自己臆想的脏袜子,连脏衣服都没有。
这是一间起居室,前面充作书房,布帘后面是一张床,家具老旧,箱子里的衣物中藏着将近五两散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