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见宝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举着单筒望远镜,皮帽皮靴,皮棉袄棉裤,腰里套着牛皮救生圈,蠢萌蠢萌的。
“你可真逗,哈哈哈······”
“讨厌,有什么好笑的。”
宝琴举着望远镜,紧盯着一片染血海域,惊恐的瞪大了眼。
大船侧舷的几架弩炮轮番把大枪射向海里,那条大黑鱼偶尔翻滚一下,显然是不行了,幺娘也在那条船上,真是个不要命的凶婆娘啊。
日上中天,几条船先后敲响铜锣,打出旗语,周遭的小船纷纷靠上去,帮着收起皮囊,将毙命的大鱼和大船钩拽结实。
螺号接连吹响,船队拖着收获立即返航。
大明福船能够通过之字形逆风航行,而且是操纵灵活的双舵,因此逆风返航不成问题。
半月后抵达草鞋岛,留守此地的疍户们看到大船拖拽的海翁,先是惊呆,随后就是癫狂,因为他们的头人就站在大船的船艏之上。
海滩上的人们兴奋得嗷嗷叫,张昊却高兴不起来,刘骁勇的信使竟然在岛上等了他一个多月,问明情况,下令立刻返航。
浪里飘的捕鲸队驶入背风港,张昊的座船一刻不停,继续向北。
“一次捕杀四鲸,大好的收心机会,让人膜拜一下难道不好?这可不像你。”
幺娘望着窗外港口那些乐疯的疍民,一边嗑瓜子,一边叨叨他,嘴里可真够忙的。
旁边的宝琴点头,表示认同。
“用不着。”
家里来个不速之客,张昊没心情作秀,关上冷风倒灌的舱窗,蹙眉负手,来回踱步。
信使说老唐来了香山,因何而来未知,只晓得老头病得不轻,上岸就躺倒放平,一直没下床,搞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船到赤礁港,张昊坐快蟹登岸,驱马回城。
荼蘼在给廊下菊花浇水,那盆春水碧波开得正艳,堂屋廊柱上的春联透着新春喜庆。
“少爷!”
女孩听到月门那边传来脚步声,回头惊喜不已。
张昊朝过道对面她住的小院霎霎眼,荼蘼连连点头。
“宝珠姐姐在那边照看。”
守在病榻旁的唐牛见张昊一阵风进屋,起身去看老爷,老唐的眼睛已经睁开,露出个苦笑,声音沙哑,孱弱道:
“我怕是不行了······”
“先生何出此言?!”
张昊扑到床边,尚未来得及作秀,闻言吓得大吃一鲸,心说这是要闹哪般?
要死你死别处呀,特么大老远的,你跑我这里死,我跟你真的不熟好不好!
细看端详,老家伙脸上灰黑干瘦,明显苍老了许多,仿佛一别几年似的。
看来真的要翘辫子,老东西这是害我啊,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遂又想起送给老头的那批火枪,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让你贱!
“抚台,你这是咋啦?”
抚台二字入耳,足见世态炎凉,人情纸薄,老唐闭目长叹,声腔里满满都是悲戚心酸。
“唐牛,扶我起来。”
张昊看到老头眼角浊泪,顿时有些惭愧,心说做人不能太势利,老头毕竟还没死,忙改口:
“老师,你慢着点,这才多久不见,怎会病得这般厉害?”
说着抢在唐牛前面,扶住老东西靠在被褥上,弯腰静候他开言。
老唐直愣愣望着屏风,眼神迷蒙,呼吸间带着沉闷的嗟叹,声腔含混道:
“蹉跎几十年,老夫已看开了,此番起复,本想做些事的,孰料进京就染上时疾,我身体本就算不上好,若非坚持习武,也许早就垮了······”
宝珠端茶绕过屏风,张昊接过来,见老唐摇头,茶盏放床头小桌上,坐床沿给老唐号脉。
上手不查病因病机,直接重按寸关尺,胃脉若有若无,神脉应指无力,指肚下的根脉尚可。
他那颗悬着的小心肝顿时落肚,尺脉重按搏动有力,这种脉象叫做有根,后世卖苗药补肾丹的砖家叫兽科普过,他记住了,老头暂时死不了。
“咳,老师,学生略通岐黄,我瞧瞧老师舌象。”
张昊说着动手,捏开老头嘴巴,气味熏人,舌嫩淡红,中间苔白厚,两边淡黄粘腻。
好像是湿热,毛病貌似不大啊,哎妈呀,这是粗壮的金大腿送上门啊,有木有?看来那批火枪真的送对了,我真是英明啊!
让唐牛拿药方来,看字迹是惠济局医官梅墨萼开的,这个老贱皮被他赶去工地,专门给疍民瞧病,真实医术他也不知道咋样。
方子上开的是些柴、芩、陈、连,还有些从没听说的名字,也许有用,也许屁用没有。
扭头细问唐牛,老头还在拉肚子,不思饮食,然后又询问老头的主观感受,啰嗦了半天。
原来老唐去年进京就得了脾病,加上一直颠沛劳顿,寒侵卤蒸,上吐下泻加眩晕,病情缠绵至今。
脾病到底是啥病,张昊真闹不明白,掰开他眼睑瞅瞅,毛细血管发白,心里便有计较了。
不管啥病,英雄汉架不住三泡稀,体液流失,电解质紊乱,绝世高手也得废,何况老人。
不行,得赶紧派人去省城请名医,还得衣不解带地伺候,狠刷好感度,就酱紫!
对了,老头到底来香山作甚?
我看他像金大腿,说不定他看我像真土豪啊?
难道是苦肉计,专程跑来占俺便宜?
这个死老头子坏滴很啊。
张昊平伸三指,搭在老唐腕脉,皱眉左右寻思,一副积年老中医的架势。
“不要作难了,医书我读的不比你少,自己啥病自己清楚,北上剿倭,鸳鸯阵给老夫的惊喜不小,南下路过东乡,胖虎托我给你带信,不想在船上着了凉,旧病复发,时也,命也。”
老唐仰望床顶陈旧的漆饰,长吁短叹,唤声唐牛,一封信递到张昊眼前。
他接过来细看,是胖虎的字迹,还是倭寇偷袭松江皂坊的事,被幺娘提前报信,在下沙打个埋伏,斩杀三百多人,俘获百余,难得的是,这些人多是真倭,信中还说了些家里的琐事。
张昊心里又犯起嘀咕。
老头和他无非是老乡,其实并不熟,堂堂大佬,军务在身,千里迢迢来广东就为送信?
这老头子真特么不要脸,狗屁的清流人望、文坛翘楚,分明是在赖我害你旧病复发!
一脸沉痛道:
“学生斗胆进言,老师难道比诸葛武侯还厉害?你本就有病,难道手下真的无人可托?事必躬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学生万死难辞其咎事小,敢问老师,你如何对得起圣上的托付?”
老唐闭目不语,两行浊泪滚落。
张昊有些手足无措,老东西不讲武德啊,竟然给俺哭上了,罢罢罢,算你狠!
“老师恕罪,学生该死,有病咱就治,治不好我决不放你走,皇帝来圣旨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