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那边不好玩么,干嘛跑来江阴,大江上也在闹倭寇,真是不让我省心。”
宝琴掐他胳膊。
“你好没良心,过节来看奶奶难道有错?顾顺派人跟着呢,是不是中了进士想做陈世美?”
女孩乌发上插着绿玉簪,芙蓉玉面,宜嗔宜喜,嫌热把无袖的褙子脱了,穿着立领过膝撒花蓝衫,百褶裙拢住绣鞋,坐在那里胸腰弧线诱人。
我不是陈世美,你倒是像潘金莲,张昊扭脸望向窗外,两岸风景倒流,凉风扑面,他在恼恨幺娘心肠,硬得像石头,有事也不告诉他。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怎么不说话?”
宝琴推搡他。
“我怎会嫌弃你,你不嫌弃我吊榜尾?”
张昊苦笑。
宝琴憋不住发笑,拉他起身,上下打量,越看越满意,笑眯眯香了一口,展臂踮脚旋舞,转到床边,仰身砸在叠起的被子上。
“管你是状元还是榜尾,官奶奶我做定了!”
抬头看看舱门,小声说:
“去关上。”
“嗯。”
张昊出去找奶奶,顺手把门关上。
宝琴没听见动静,探头看看不见了人,气得跳下床,切齿跺脚。
船回江阴,张昊窝在家,陪了奶奶小半月,依旧没有幺娘的任何消息。
期间齐白泽和杨云亭来了几封信,要他去苏州,他呵呵冷笑,无动于衷。
齐家走私船队玩完,元气大伤,想赚钱就乖乖合作,没资格和他讨价还价。
日暖天和,小院春花正妩,宝琴坐在张昊的书案旁,临摹一幅观海听涛图画,听到小良在楼下说话,抬眸看一眼窗外,接着运笔。
张昊丢下大枪,火急火燎撕开杨云亭的信,一目十行看完,变成泄了气的皮球,来信上依旧是筹备南下团队、物品之事,没有幺娘消息。
光脊梁在梨树下发了一阵子呆,气呼呼去澡房冲洗换衣,到后园找奶奶辞行,他死心了。
老太太嘱托完宦游注意事项,又道:
“你长大了,既然不满意父母给你说的亲事,奶奶不强求,把春晓带着,有她照顾起居,我也能放心。”
张昊龇牙咧嘴,他从小被春晓看得太紧,不喜欢这个连吃饭姿势也要纠正他一百遍的家伙。
“不是有宝琴嘛,奶奶你身边总得有人管事呀。”
“你喜欢宝琴,奶奶不拦着,不过你老子的教训在那里摆着,内宅不安,还谈何做官?
春晓哪里不如她,从小姐姐叫着,说翻脸就翻脸,后来我才闹明白,是嫌我管得太紧!”
奶奶语气严肃,张昊无言辩驳。
“奶奶,春晓在你身边我才安心,你是不是急着抱重孙子?我答应你,三年后再娶她总行吧?”
张昊见奶奶露出笑容,气哼哼翻白眼撒娇。
奶奶的心思他岂会不明白,春晓年纪不小了,但是任何大宅门,都不会任由一个知晓自家根底的管事大丫环离开,死也要死在门里。
他说走就走,到田庄乘舟,顺流直抵东乡,宝琴看到码头盛况,娇躯巨震。
张家产业远比她想象的庞大,各种心思咕咕嘟嘟往外冒,到处都想去踅摸一遍。
可惜没有机会,张昊见过青钿,乘船去下沙,交代小赫、胖虎一番,换乘海船,扬帆向东。
宝琴躺在床上看话本,忽然感到船只晃得厉害,多半是出海了,急忙来到甲板上,看到海面波浪起伏,一望无际,吓得小脸煞白。
“小姐!今日风大,最好还是进舱。”
刘骁勇手下一个当值队长扬声大叫。
宝琴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四下张望,没看到心上人,摇摇晃晃回舱。
“你跑哪了!方才吓死我啦。”
宝琴见张昊进屋,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眼泪说来就来。
“亲亲,好可怕啊,海浪能打上来。”
“我去楼上转了一圈,可有头晕?”
张昊拉她坐舱窗边,看到外面海浪冲起老高,他也是肝儿颤。
宝琴擦一下腮边泪,摇头说:
“我小时候最喜欢坐船,不怎么晕,就是害怕,不过有你在就不怕了。”
“别怕,咱们船大,屁事没有。”
张昊放嘴炮,心里怕得要死,其实他准备相当充分,还有牛皮救生设备哩。
出海都是头几天最难适应,张昊吐得欲仙欲死时候,不由得想起幺娘陪他北上的情景,心里越发难受,都快变成了无生趣的怨妇了。
船队走走歇歇,到了舟山他才慢慢适应过来,杨云亭准备有大批人员和物资,在定海中左卫候着,耽搁半天时间,船队再次扬帆启程。
沿海卫所密布,又有巡洋会哨制度,官兵快蟹哨船望见张家云帆连云,往往号鸣鼓响,舟艇齐出,就差点烽燧狼烟报警了。
张昊一开始还赞叹官兵反应快捷,弄明情况后,一肚子麻麻批。
原来沿海卫所被老唐这个爱查岗的督师吓坏了,往常都是龟缩不动的。
张家船队旗帜插得花里胡哨,有金山卫备倭都司、吴淞盐运司、辽东锦州卫,当然还有内府旗子,借口南下买粮赈灾,一路畅通无阻。
这时候帆船是龟速,赶上风头,一昼夜只能跑上两百来里,海上的日子甚是难熬,好在给养充足,海钓过瘾,张昊换着花样玩。
江浙过去,胡建在望,过呆蛙海峡时候,张昊早就晒成了黑人。
诸般操船技艺他已熟练掌握,只要戴上眼罩,扯上骷髅旗,随时可以投奔怒海。
这天在一个叫草鞋山的海岛驻扎一夜,次日横穿伶仃洋,南岸就是他去执政的大香山。
下县香山无非是穷,地域却不小,西为新会,东是珠江出海口,北上佛山,南下南洋。
远处陆地连绵,近海岛屿星罗棋布,礁岛渊潭里有不少打渔的疍民,随行哨船去询问路程,奈何鸡同鸭讲,语言完全不通。
船队在白沙所耽误小半时辰,雇上通事翻译,继续开拔,不过半日便到了一处海港。
岸边图绘怪异鱼目的小舟纷纷避让,疍民们惊骇的望着一队大山似的巨舟缓缓驶向河泊所。
宝琴帮张昊换上常服青衫,摇着团扇说:
“亲亲,咱们要在这里登岸?”
“先去打听一下再说,太热,不戴网巾了,草帽给我,要不要下去透气?”
张昊坐下来蹬上布鞋问她。
宝琴擦擦额头汗水,望着窗外刺眼的日光直摇头,她可不想晒得黢黑。
刘骁勇的副队马宝山上船回禀:
“少爷,此地叫背风港,有个河泊所,平时就三个人,今日提领带着书吏吃喜酒去了,剩下一个老杂役看门,南迁过来的,听得懂官话。”
“去看看。”
张昊爬下绳梯,坐快蟹上岸。
一个干瘦的老苍头跪伏在路边沙地上,头也不敢抬。
“起来说话,街上有多少住户?背风所这边疍户有多少?”
“回老爷,街上二十七户人家,开些沙田种粮,再去十排镇贩些物品回来,卖给疍民。
早年疍户多来此聚集,后来逃税,加上倭乱,知县老爷又严令海民内迁,人都跑了。
如今背风所仅余老少百十人,海上起暴风时候,这里会热闹些,来避风的能有上千人。”
张昊进所里看一眼出来,几间简陋的石屋罢了,河泊所的提领官肯定不住这里。
河泊所是收鱼税的,国初以校尉提领,官吏都不入流,嘉靖登基以来,鱼税收归县里负责,全国各地的河泊所大多裁撤。
不过闽粤疍户以船为家,终生漂泊海上,为了管理这个贱籍族群,河泊所仍在发挥作用。
北边不远稀稀拉拉两排房屋,便是这处港口的集市,张昊戴上草帽,摇着蒲扇过去。
街上空荡荡的,房屋破烂不堪,石头砌墙,倒也结实,铺子里除了针头线脑,没啥货物。
百姓黑瘦,见到生人,眼神畏惧不安,再远处开有零星田亩,地头搭着草棚,依稀能看到几个人影,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
张昊望望太阳,真特么毒,扯开衣领回河泊所,瞅一眼老苍头搬来的三条腿破烂官帽椅说:
“看来这边情况,与白沙所老詹所说吻合,此处离濠镜不远,就从这里开始吧。
记住了,要看紧那些师爷,这是稀缺人才,好吃好喝可以有,不能让他们跑喽。”
刘骁勇称是,让手下去叫指挥卸船的马宝山过来,交代他原计划不变。
随手赏了老苍头一钱银子,追上少爷,乘快蟹靠上主船,抓住绳梯爬了上去。
港口留下两艘马船,船队渐渐去远,河泊所那个老苍头摊开手,细瞅那坨碎银,捏着塞嘴里咬咬,慌忙塞进腰间布带,兴奋得直打摆子。
他梦游似的看着官船上爬下来一群衣冠楚楚的老爷,背包袱、拎行李,好像不知所措。
我滴个娘啊,那条大船为何能拆开?又怎会有恁多牛羊?!
老苍头见马船舱壁打开,又看到一层层的牲口圈栏,惊得张大了嘴。
接着就被一道雪花亮光刺得眼花,只见一个官兵正挥舞钢刀,在驱赶那些老爷。
眼见那圆脸将军喝骂士卒,劝老爷们来这边荫凉处歇息,老苍头这才松口气。
他忽然回过神,一边往厨房跑,一边骂自己,适才竟忘了给问话的小老爷奉茶。
等下得打听一下那圆脸将军身份,否则提领老爷回来,又要骂他蠢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