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交代的事,黄锦从不打马虎眼,亲自给张昊安排了住宿,回到精舍,见嘉靖背着手来回的踱步,关心道:
“皇上,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朕不困,呵呵,一国之君,富有天下,还要去算计张家的东西。”
嘉靖负手而立,望着北墙素白尺幅大字,声音里不乏自嘲的苦涩。
“施比受幸福,这是过来人的大实话啊。”
黄锦宽慰主子道:
“功勋之家式微的不在少数,当年若非皇上垂怜,张耀祖焉有今日,张昊胆大妄为,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好在还算知道好歹。”
嘉靖颔首,眉头不觉便舒展开,去圈椅里坐下,臂膊支在扶手上,揉捏着眉心沉吟道:
“皂务你安排专人去办,仿照江南织造局,设立一套架构,皂利不输盐铁,两京十三省都要有相关负责人,凡事要慢慢来,不能急躁,先起草律条规制,这个最要紧,盐务前车之鉴,若是再弄成一个绞缠不清的烂摊子,朕决不轻饶!”
黄锦神情凝肃,伏地叩头称是。
他深知皂务对主子意味着什么,它能解决边疆驻军的吃、穿、用,从而巩固九边和海疆大防,至于立法之目的,与盐法是一样的。
大明盐政立法和边政紧紧相连,在于保证朝廷对盐业的控制,通过开中制度,鼓励商人或输粮米、或纳粮米、或其他军用物资,换取盐引,到盐场支盐经销,来解决边军后勤,巩固边防。
然而,宗藩贵戚及各色势要人等,奏讨占窝、垄断开中、多支夹带、贩卖私盐,开中制早已实行不下去了,为解决边军后勤,只得变革盐法,靠纳银换引和提高引价增加国库收入。
于是与盐务相关的部门,从为边政服务,到弃边政而专事捞银子,盐法名存实亡,为保证边军日用,朝廷投入的资金是从前数倍,陷入边军嗷嗷待哺,太仓空空如也的窘困局面。
鄢茂卿出京理盐,就是为了解决朝廷最头痛且最棘手的困局,也实打实的给皇帝搞来了银子,可这是敲骨吸髓,只会让糜烂的盐政雪上加霜。
张昊倡议皂务收归国有,是真真切切为国库开源,也因此赢得天恩——留宿皇家。
“跪着做甚?起来,你说说看,素嫃为何要弄污张昊卷子,朕咋就想不明白呢?”
嘉靖说着去拽下颌清须,一副好奇的神色。
黄锦的心悬了起来,他迅速掂量了一下,觉得不能说出真相,爬起身,语气平静道:
“老奴问过公主身边女官,二人没有交集,张家的生意抢尽别人风头,难免招人眼红嫉恨,腊月底,陆太尉亲自给皇上送菜蔬,还不是因为勋亲大臣一窝蜂去张家薅羊毛闹得。”
“哼。”
嘉靖这才回过味儿,牙根痒痒起来,原来是亲戚们在张家讨了没趣,利用他的女儿报复张家,不过这些狗屁倒灶事,他也懒得去追究。
“竟然找到我那个奶兄弟办事,小兔崽子真是无孔不钻!”
黄锦心里一凛,张家为何能让陆炳帮忙他一清二楚,公主为何报复张昊他同样明白,但是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再惹主子大动肝火。
“皇上有所不知,张耀祖妻弟是锦衣卫,在东司房做事,与陆家老三是发小儿。
此事说起来滑稽,张家大棚菜让天海楼名声大噪不假,却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大伙都来薅羊毛,成国公去酒楼吃一顿,老脸都不要了,逼着人家天天送菜。
司苑局去询问张家种艺,发现毛贼频繁光顾,酒楼都不够用,哪有菜给他们送。
总之是陆老三在捣鬼,他爹倒是忘不了皇上,巴巴的拿着青椒番茄跑来献宝。”
嘉靖笑了起来。
“他呀,一辈子就这样了,改不了。”
张昊早上按时醒来,迷糊劲儿过去,顿时醒悟这里是西苑,忙爬起来开门看天,还好,寒星点点,夜幕尚未消散。
在院里打扫的小黄门听见开门动静,过来说:
“公子,老祖宗吩咐,等你醒来,小的会送你出苑,衣物昨晚就送来了,在堂屋桌上。”
张昊回头瞅一眼,让小太监找来镜子,回偏房点上蜡烛,先用手指头把脸上旧妆细细找匀。
套上圆领蓝袍,系上青鞓革带,戴上双翅乌纱,拿镜子照照,神清气爽,帅呆了!
其实这是礼服,尚缺一块禽兽补子,随后金殿传胪,上谢天恩,赴恩荣宴,再拜孔庙,几日流程走下来,还要还回去。
观政时,会发一身绿袍,换上这身皮,便是金鳞化龙,这种站在大明金字塔顶端的感觉,犹如胁下生双翼,飘飘欲仙。
穿戴打扮好出来,擦拭门窗的小黄门艳羡道:
“公子,没想到你真的是进士老爷。”
说着抽了自己一巴掌。
“小的嘴贱,老爷大量。”
“什么老爷不老爷的,听着别扭,我叫张昊,叫我名字就好,多蒙你照顾,得空去天海楼找我玩,我就住那儿。”
小黄门拿着孟冲给的牌子,带张昊出西苑,一直送到大明门附近,这才辞别回去。
天色麻麻亮,御街通衢已经有了动静,冷清的京城正在渐渐醒来,街口南边传来裘花的声音。
“少爷、少爷,是我。”
裘花带着两个手下跑过来,激动得声音发颤。
“哎呀,官袍都换上了,我就知道,状元是少爷的!”
张昊一肚子麻麻批,把包着旧衣的包裹递过去。
“看仔细,状元是绯红袍,我不是状元,走,饿死我了。”
“老爷好早,这会儿正冷。”
做烧饼的老丈听到脚步声,热情的抬头招呼,然后就被炉火映照的稚嫩面孔惊得呆滞。
张昊笑道:
“老伯,来碗羊杂,四个烧饼,你们自己点。”
“原来是新科进士老爷,怪道这般面生。”
老丈麻溜的取碗打汤,从棉胎里取了烧饼递上。
“老爷靠炉子这边坐,暖和。”
裘花把手伸到炉膛里烤火。
“我们早就吃撑了,老丈今儿开张的生意就是我们,羊杂汤硬是地道!”
老丈呲牙笑,手中的小擀杖搓得飞快,葱花细盐撒上,抓起面饼贴在炉膛里。
晨曦初露,大街上人流渐多,今日是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文武百官皆要出席。
御街上官轿一乘接一乘抬过,随从们打着官衔牌,前呼后拥,还要按职衔高低避让,喝道声、招呼声、马蹄声,此起彼伏。
大明门外灯火缭绕,头戴乌纱的新科进士们悄无声息,与一旁闲聊的百官泾渭分明。
填饱肚子的张昊混入进士队伍,与丁世美小声说话,傻兮兮询问昨日廷对之事,听到旁边的志友插话,惊讶道:
“哎呀、世美兄,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吔,老司机、咳,老哥,千万要带带小弟啊。”
丁世美好奇道:
“昨日官差为了找你,来会馆数趟,你后来进宫没?”
“一言难尽,你们奉诏入宫是御前问对,我卷子有问题,是去受训挨骂的,小弟当真是无地自容,莫再提、莫再讲。”
张昊摇头做苦不堪言状,乌纱翅膀乱晃。
周边众人面色各异,几百进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小道消息传得飞快。
今科进士中,眼前这黑小子年纪最小,昨日圣上召见前十,随后听说还有这货,能把人羡慕嫉妒死,怎么就凉了?
景阳钟悠然做响,回荡在皇城的红墙碧瓦间,大明门随之洞开,道道宫门依次开启。
百官自动分出一条道来,几位重臣在前,公候勋贵、文官百官、新科进士随后,徒步入城。
守门将官检查门禁,辨视官员牙牌,御史点名,百官入宫准备就绪。
巳时,传旨太监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传文武百官、新科进士······”
等在承天门外的官员和进士们奉旨入宫。
鸿胪寺官员引导,进士们的排列次序和殿试一样,来到可容纳数万人的奉天广场。
红日钻出云层,普照天下,锦衣大汉将军们顶盔贯甲,一手叉腰,一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站在御道、金銮殿四周,肃穆威严。
金銮殿前,石阶以丹漆地,一级级而上,丹陛月台上有十八尊铜炉,吐出缕缕香烟,奉天金銮殿如在云雾之中,恍若天庭。
传旨声再次响起。
“······奉天殿面圣······”
广场上文武分作两列,沿着御道齐进,近丹陛同时转班,文东武西,相对而立。
位居文官班首的自然是严阁老,锦衣卫头子陆炳乃武官班首。
御史站在最末,面北而立,纠察百官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