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琴扶着膝盖起身,扭腰转脖子,哼唧唧叫苦不迭。
“累了就歇歇,谁还逼着你不成?”
花不如帮她解开围裙,丢给帮厨小娘,勾肩搭背出院,贼兮兮凑她耳畔问:
“童子鸡吃了没?”
“开春就要会试好不好,乱了心思怎么行,你怎么比我还急?我警告你哟——”
宝琴忽然警惕起来,上下打量她,一身粉领白色素缎大衫,膝下压着娇绿裙,蝶鬓髻簪戴的发饰零星可数,妆容清淡,这条老狐狸不像是特意来勾引人的,呲牙瞪眼道:
“你休想打他主意,梨园那边才开业,忙得要死,说!你跑过作甚?”
花不如拧她胳膊一记,嗤嗤笑道:
“看把你急得,是他叫我过来好不好,那边确实忙,眼里血丝一直没退,快熬死我了。”
“几时叫你来的,他回来了?”
宝琴纳闷,陪着花不如过来后院,见他在和幺娘推手,累得一身大汗。
“回来为何不吱声?气人!”
宝琴嗑了一个葵花子,把壳扔张昊身上,去值房提热水进来上房,拿棉巾给他擦汗。
“戏苑扔进去恁多银子,也不去看一眼,我发现你这人好没劲儿。”
花不如见幺娘专心行拳走架,没去打搅她,进屋把戏苑人事资料递上,端起热茶盏抱手里。
张昊入座大致翻看一遍,抬眼说:
“你们几个主事的干股不消说,告诉那些曲家,干股他们也会有,但要按制度来,毕竟有了他们创作,戏苑才能常开不败。”
“东海马次云的词曲名传南北,倭乱搬来金陵,孙尚书举荐他在翰林院做孔目,过的并不如意,芍药与他关系最好,我让她再去问问。”
花不如鼻声囔囔,拿绢子擦擦湿润的眼睛。
张昊关心道:
“大姐有事但说无妨。”
花不如使劲笑笑,却禁不住泪水滴落。
“姐妹们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日,不但跳出火坑,生计也不愁,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少爷的大恩······。”
“大伙的心意我领了,梨园能开办,其实是高太监的功劳,没他出面,指望我真没办法,狗东西们太可恶,还想敲诈我呢,逢年过节,记得多去看看老太监,这个粗大腿得抱紧。”
繁盛于宋元时期的勾栏瓦舍,也就是常年营业的戏苑,元明鼎革之际便已消亡,如今戏曲演出场所,广泛存在于宫廷、茶馆、酒楼,以及官贵富豪府邸和遍布各地的商帮会馆。
张昊在金陵大建梨园,可以说是得罪了整个青楼娱乐业和饮食业,逃不脱被砸场子的厄运。
既然对方不讲规矩,他也不会客气,撒手祭出大杀器,留都第一牛人:高太监。
老戏迷乐见金陵有个高端戏苑,伯侄关系处的还算不错,但是不会为此去得罪一大片。
他咒语念完,又甩出符箓,把五分之一的干股奉上,细细给高太监算了笔帐。
老太监虎躯巨震,天海楼骚操作在前,连锁戏苑铁定大赚,当晚就去了定西候府。
一般人不会明白老太监的牛逼之处,但金陵餐饮娱乐业背后的权贵心里有逼数。
太监中被呼为老祖宗者,仅有两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御马监太监高隆。
嘉靖坐朝,撤回各地镇守太监,独留金陵,说穿了,高太监是皇帝的心腹耳目。
一个开妓院的公候,老太监亲至,已经很给面子了,你不乖乖听话,还想做咩嘢?
他趁机把飘香阁头牌玉无瑕撬到桃梨苑,金陵十二钗之首,花国状元从良,轰动应天。
定西候服软,随后是五城兵马司出动,开展为期一月的治安扫荡,清除丐帮余毒。
秦楼楚馆是重点清扫对象,随后礼部教坊司出马,展开娼籍普查,无限期行业整顿。
青楼东主们要是再不明白就白活了,于是乎,金陵乐户娼优们纷纷跳槽,加盟桃梨苑。
这出闹剧让金陵瓜众看得目瞪口呆,纷纷猜测戏苑东主是哪位大神,流言满天飞。
江南第一玩耍去处的名头,桃梨苑开张第一天便坐实了。
戏苑第四天正式营业,不再送票,重金邀请的苏大家也歇了嗓子,戏票仍是一票难求。
不说这里别具一格的视听体验,单单是各种零食小吃,都是别处没有的。
何况还有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花魁献艺,花钱买一张戏票而已,我辈屁民有福矣。
戏苑火爆,示范效应扩大,连锁扩张也就水到渠成,张昊了无牵挂,急着收拾摊子回家。
宝琴想回去看看妈妈,谎称要去梨园开开眼,跟着花不如一起离开酒楼,孰料到曲馆就被妈妈臭骂一顿,只好气呼呼去了梨园。
吃罢晚饭,花不如派人送她回酒楼,宝琴烙了一夜烧饼,天没亮就爬起来梳洗。
收拾完包袱箱笼,坐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看着里面两个光泽流溢、圆溜溜的大南珠出神。
美娘上次来酒楼,临走留下两颗珠子,死丫头每次都是这样,欺负了她,然后再道歉,下次依旧不改,从小到大,她总是受气的对象。
宝琴想起两人儿时的盟誓,禁不住泪落如雨,心说我虽骗过你,却从未背誓,是你狠心要把我送人,是你对不起我,做你的圣姑去吧!
她狠狠的抹掉泪水,收起珠子,心说我会做首饰戴着,和我的张郎在一起,气死你!
“收拾好没?”
张昊敲敲门进屋,歪头瞅瞅面窗而坐的宝琴,粉面胭脂衬,朱唇绛色匀,蛾眉横月小,蝉鬓叠云新,宛若画中仙,可惜两眼红肿含泪。
“江阴不远呀,怎么哭啦?”
幺娘带着一股冷风推开门,蹙眉道:
“没看到下雨啊,磨叽个甚,还走不走?”
张昊把床上的包裹丢给她,抱起死丫头的黑漆嵌螺钿吹箫引凤行李箱扛肩上。
宝琴收拾好妆奁台抽屉里的小物件,提着小包,闷闷的跟着他下楼。
张昊把眼睛红肿的死丫头送上船,跟着裘花返回院子。
“少爷,老刘不想待在金陵,我看顾顺留下就行,他的人手足够用。”
“具体情况给顾顺说了没?”
“说了,上回跟丢那个妇人是因为地形不熟,少爷放心,这小子机灵着呢,肯定能把戏苑和酒楼里的暗桩全挖出来!”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挖出这些边角料有屁用!去叫他过来。”
裘花称是,赶紧去前面找顾顺。
他最近诸事不顺,颇为懊恼,劝少爷把小顾留在金陵,主要是想扳回颜面。
月初少爷突然说宝琴小姐是教门的人,还说江宁曲馆是教门窝点,把他吓一跳。
不查不知道,被他小心伺候的宝琴小姐,真格是白莲教的人,他当时冷汗都下来了。
曲馆后巷有个收留老病娼妓的慈航院,可就是这些老娼妇,在他眼皮子
当初王宝琴的赎身银是他送去曲馆,少爷要他顺便摸摸底,他却在曲馆鬼混一夜。
不消说,特么酒楼肯定也有教门暗桩,这些糟心事不敢想,想起来他就恨不得抽自己!
张昊单独给顾顺交代几句,穿过楼道去后河登船。
他心里五味杂陈,起初听到慈航斋院名字,满脑袋都是剑心通明、破碎虚空这些鬼念头,他有个好习惯,爱算经济账,算后脊背发凉。
春十三娘做过教坊司官妓,受的盘剥不比私妓轻,且不说如何脱籍,买曲馆和做慈善是高消费,也许有恩客仗义疏财,也许没有也许。
船只离岸,后院临河阁楼消失,巍峨的天海楼模糊在灰云里,秦淮河落雨潇潇。
北风甚恶,欢情太薄,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把宝琴留在身边,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