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泽不理会他,放下官窑五彩盖碗,拿过一块儿香皂细看。
凉风吹拂,隐约飘来欢快的笑声,他侧身眯眼看向窗外。
湖面凉亭里,有两个小人影在玩耍。
他大皱眉头,喝叫外廊侍立的丫环速去照看,顺手捏了捏香皂,满脸厌恶丢开,叹气道:
“罗龙文应该快到了,一定要安抚住崔大。
告诉他,即便弄不死茅海峰,也得给我想方设法留在那边。
就说事成之后,我送他一场大富贵!
只要他能在倭国站住脚跟,让你的人一切听他指挥!”
“大哥放心好了。
哼,他在钱坊私自加铸,以为我不知道。
我给他挑明了,过去一切休提,这次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厮还算识相,当场就答应下来。
他本就是个不安分的,被徐海手下追杀,若非咱们收留,哪有活路。
还有茅海峰这个蠢货,拿老船主的虎皮当大旗,特么的竟敢要挟老子!
好像咱们离开他,货物就卖不出去一样。
他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他!”
胖子肥脸狰狞,言语怨毒,手里的茶盏重重顿在几上。
齐白泽掸掸溅身上的茶水,无奈的看他一眼。
老船主(汪直)率领倭国船队浮海而来,兵临舟山,叩关求市(贸易、朝贡)。
官兵松散怯阵,海涯曼衍难守,胡宗若不想因此丢官,就得坐下来商谈合作。
他原以为积压的货物终于有出路了,孰料汪直游玩杭州之际,突然被王本固捉拿下狱。
朝廷调动大军集结舟山,他实在看不到汪直义子(茅海峰)有获胜之机,这才铤而走险。
让崔大郎去见茅海峰是计一,计二是利用芙蓉皂缓解资金断流,计三才是与方家妥协。
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为了甚么恩怨情仇,生意场上只有利益,戆胚痴线才谈感情。
做海贸,是两条腿走路,官府和倭寇缺一不可。
派崔大伺机行险,他不敢笃定能成功,这个上上之策,其实是在赌。
助胡宗宪杀掉茅海峰,等同自断一腿,若非大势所迫,他不会着急向胡宗宪卖好。
归根结底,海贸单靠胡宗宪不行,他需要崔大替代那条断腿(倭寇汪直父子)。
他只能赌一把,丝绸生意根本离不开海贸,这是他经营几十年的心血,决不能付诸东流!
“丝绸滞销、铜钱运不出去、赵文华被严嵩杀了、胡宗宪从七品升迁封疆大吏,老船主下了大狱。
这才三四年的时间,局势变化之快,真是出人意料。
如今我不求别的,只要崔大能在海上站住脚,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年来,让他在钱坊做事,我自忖待他不薄,希望他懂得知恩图报。”
齐白泽靠在圈椅里,喟然长叹。
“买皂方这步棋,是侥幸天助。
左玉堂见风使舵,当初让他入伙,好像害他似的,现如今又怕我把他踢下船。
老狐狸前天派人送来五万两银子,死活要入伙,你说说这都是啥人呢。”
“大哥,我开始也怕这是圈套啊。
谁能想到,臭骨废油竟能变成宝贝,还是大哥有远见!
若是咱也转手卖方,别说老左求上门,那些盐商暴发户也要挤破头。
特么方子在手,真的不比盐引差分毫!”
胖子想到美处,小眼闪光,口水直流。
“转手?!”
齐白泽猛地直起腰,怒视胖子,上身前倾,眼里能射出刀子来。
“说了半天你为何就不明白,这是你我的后路!后路啊——,你到底懂不懂?!”
“是、是,大哥,我错了。”
胖子被大哥突然爆发的戾气吓坏了,苦兮兮挤巴着小眼,见大哥喘着粗气放松下来,抹抹脸上油汗,小眼一瞪说:
“左玉堂这条老狐狸,反正我是从没见他大方过,五万两就想买方子,美的他!
不过秘方泄露怕是挡不住,姓张那小子已经卖了好几家,除非宰了他们。”
齐白泽端起茶盏啜一口,焦眉愁眼说:
“这里不是倭国,也不是海上,杀人解决不了问题,给我收起你那一套。
至于左玉堂,当初给铭东报仇,我还要承他的情。
铭东遇难,朱纨虽有干系,卢镗父子才是真凶!”
他说着就胸膛起伏,良久才平复锥心之痛。
“卢镗出海擒杀林碧川,左玉堂人财两空,同样恨卢镗入骨,老左和咱不是敌人。
虽说他当初吞了咱货物,但也让我看到,朱纨被朝廷活活逼死,这笔账就此两清。
我唯一不及老左的,就是把宝错押在赵文华(严嵩干儿,胡宗宪上司)身上。
狗贼说死就死,胡宗宪倒了靠山,咱们也一样。
老左傍上了小阁老,眼下必须与他合作,否则我干嘛要收他五万两银子。
我在胡宗宪身上下了大本钱,不管他是不是被王本固坑了,我还得陪他玩下去。
如今茅海峰兵锋正盛,官兵在岑港接连失利,还有巡按御史王本固,也在弹劾他。
胡宗宪内外交困,焦头烂额,只有我能帮他,这是我让你把崔大叫来的原因。
胡宗宪若想攀上小阁老(严世蕃),还是得求我,这是我让老左入伙的原因。
否则这位胡总督朝中无人,手里没钱,什么抗倭大计,官运仕途,统统都是狗屁!
货物出海的事你不要担心,胡宗宪眼下比我还急,否则何必派罗龙文来。”
胖子缓缓点头,扶着椅子吭吭哧哧站起身。
“大哥,你确定降价?
这一招老左他们不会看不出来,我怕他们不配合啊?
要不要等小罗来了,看他咋说?
否则囤了这么多货,万一胡宗宪不帮咱呢?”
“不帮咱们,哼!那他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老左那边你不用操心,生意上的事找杨宏远帮你。
皂坊给我停了,真真养了一群废物,香皂是要卖大价钱的,弄些狗屎厌物顶个屁用!”
齐白泽恼怒起身,陪着二弟出书房来到廊下,望着园中姿态万千的湖石说:
“船没了可以造,水手没了难找,送些女人过去,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钱坊。
先把丝绸价格给我砸下来,跌吧,使劲的跌,我齐白泽还从没做过赔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