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袋难安(1 / 2)

小良被他爹看得严,难得骑回马,到家才从马背上爬下来,脚一软失声惊呼。

“哎哟——”

老秦和张昊齐齐扭头。

“没事儿、没事儿,腿有点儿酸。”

小良呲牙笑笑,幸亏拽着缰绳没松手,否则一屁股坐地上就糗大了。

张家马厩大院设在宅邸之外的东南角,他忍着胯根生疼,牵马去巷东,听到他爹站在大门口,给少爷说起姚老四,忽地想到一些遗漏的事儿。

“对了少爷,我跟在他们后面去街上时候,那个陕棒槌给姚老四说什么、嗯——,金陵点春阁的十二钗,还有小蓬莱白姑娘。”

一个胖小子啃着黄瓜跑来门口,眼睫上的泪水还没干,看到小良牵了两匹马,好不艳羡。

张昊揉揉小家伙脑袋,“狗蛋,你哥又欺负你啦?”

“嗯,花婶打他了,还给我黄瓜吃,他们都没有。”

“赫小川回来没?”张昊见老秦摇头,领着狗蛋去东边杂院。

老秦叫住叉着罗圈腿的儿子,夺过缰绳教训道:

“看门去!日泥马,啥棒槌窑姐的,没出息的东西,嫌腿酸就给我好好念书!”

“爹,我没说窑姐呀,你听错、哎呀!”

小良还在迷糊,老秦一头皮削过去。

“犟嘴!”

张家的长工仆妇多住在东边大杂院,老少三十多人,大伙房也在这个院子里,去田庄帮忙的大人还没回来,加上社学农忙放假,这里成了孩子们的天下。

小良他妈在井边洗菜,张昊过去拿根洗净的黄瓜,一口咬下去,在树荫下抓石子玩的孩子们一窝蜂跑来,围住花婶,眼巴巴的看着她。

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花婶无奈叫道:“一人一根,洗手去!”

张昊看着大伙争着洗手吃黄瓜,乐不可支。

“花婶儿,听说刘黑娃一直住在铺子里,家里给他送换洗衣服没?”

“他娘来过一趟,顿顿饭都小良给他端去,衣服是徐大妮给他洗,人家如今可是大掌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敢得罪他?”

“大掌柜还不是被你骂。”

“骂他怎么了?他爹我也照样骂!”

“婶子威武,晚饭后让小良去姚老四家一趟,就说我明天上午有空。”

张昊啃着黄瓜去后园,被奶奶数落一通,吃罢晚饭才回自己小院。

厢房廊檐灯笼高悬,梨树下的石桌上,账本堆叠,摆着文房四宝,覆莲座烛台光华莹莹。

两个大丫头坐在桌旁,一个翻账本、打算盘、口中报数,一个提笔记录。

青钿听到脚步声抬头,见他笑脸盈盈,一身米色葛纱夏袍,不是常穿的两截短衣,与坐在旁边的红蕖对对眼,奇怪道:

“下午咱们一直在院里呀,你没看见他?”

红蕖捏着毛笔摇头,“没看见,故意的呗,比花花还贼。”

青钿推开算盘埋怨他:“到家怎么不让人知会一声?还以为你在庄上呢,几时回的?”

“后半晌就回了,一直在后园,你们吃过了?”

“方才吃罢。”青钿抿口茶水,“老主母睡了?”

“还没,有点晕食,吃完饭就想躺下,总算听劝,春晓她们陪着在荷塘纳凉。”

张昊瞅一眼在井边洗衣的圆儿,不知道花花跑哪了,拿起桌上册薄翻看,都是皂坊账目。

“这么多,怪不得你要上火。”

“我可不想上火,芳姐比我还忙,红蕖性子太柔,你告诉我,皂坊账目谁来管?

还有晕食,得亏点心坊建了冰窖,房里放些冰才好捱些,否则老主母恁大年纪怎受得了。”

青钿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蹙眉望着月门外的过道,算盘珠子被她拨弄得嗒嗒轻响。

胰子生意做开,债务压力大减,她想不明白,这个财迷放着大好机会,为何不扩建作坊?

“姚老四三天两头找我要货,田庄库房杂骨成山,都臭了,铁坊物料不足,人力不够,廖庄头只能派人去买广锅。

城门口四季有人等着做工,若是雇人的话,又担心皂方会泄露,农具铺也得雇伙计,你去看看,刘黑娃瘦成什么了。”

红蕖插一嘴,“青钿姐脚都跑肿了。”

圆儿过来倒茶喝,俩眼珠在大伙脸上来回巡睃。

“姚老四肯定是定金收到手软,被人家逼着发货,我来收拾这厮。

皂坊暂时不能雇外人,再坚持几日好了,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至于农具铺子,多是些蠢笨物件,老刀、小良他们搭把手就行。

其实银子这种东西,够用即可,我读书人来着,岂能苛求阿堵物。”

鬼话出口,张昊得了六个大白眼,青钿并不知道他要卖皂方,即便一开始就告诉她,也会被她当做天方夜谭,眼下更没有必要磨嘴皮子解释,等成功了再说不迟,起身叹道:

“有德之士,安贫乐道,无良之人,视钱如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哎~”

前宅西跨院里,白班护院尚未休息,值夜的也起床了,有人去大伙房打饭,有人坐树下纳凉,老刀见张昊抱着大花猫过来,去屋里给他搬个椅子。

张昊坐下问小赫:“老康咋说?”

小赫和他对对眼,见他没反应,便道:“没说啥,吃些茶点,临走送我一钱碎银花销。”

小杨起身,“小官人,我去后面转转。”

张昊不满道:“胰子生意要转手,家里全靠你们帮我照看呢,自己人避讳甚么。”

“这小子最爱作怪。”

胖虎光脊梁端着大海碗进院,吃得汗流浃背,顺嘴埋汰杨云亭。

小杨只好坐下,给胖虎递杯凉茶求放过。

胖虎接过来倒肚子里,大手一抹油嘴,满意道:“这就对了嘛,廖庄头教我一招金丝缠腕,伺候我舒坦就传给你。”

张昊撸着花花数落肥厮:“看把你能的,跟着黑娃一块儿骂花婶,我看老李叔下手还是太轻了。”

胖虎有些懊恼,“弄半天黑娃十来岁真尿床,还以为老秦婆娘故意编排他。

他在店里打地铺,我起夜见门缝里透着灯光,还有人念经,原来是在算账。

我也是看他不容易,才上去帮腔,没想到人家是一个村的,我才是外人。”

一圈哈哈大笑,胖虎跟着傻笑。

这肥厮天生的大块头,一人饭量能抵六七人,娘老子养不起,只好送给杂戏班子。

张昊去年在庙会上见他和别人打赌,一篮子生鸡蛋喝下去不带打嗝的,顿时惊为天人。

其实史上有载的猛将多是巨人,即所谓天生神力,比如楚霸王项羽,身高1米85。

这种饭桶他养得起,当即忽悠胖虎来家,有老李调教,也不至于埋没了这副身板。

一夜无梦,鸡叫头遍张昊就醒了,想起这是在家,又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时候他被圆儿推醒。

“少爷,姚老、姚掌柜要见你,还带个客人。”

大鱼送上门了!张昊瞬间精神焕发,小丫头伺候着,飞快洗刷捯饬一番,下楼出月门,脚步渐缓,迈着四方步,摇摇摆摆前往花厅。

“四哥来了,这位······”

张昊入厅斯文拢手,但见那老陕四十多岁年纪,面容白净富态,黑漆纱罗遮阳帽,棒子碰瓷那种,青黑色直裰,猪嘴布鞋,寻常打扮,神态倒是不卑不亢,透着一股沉稳之气。

来客不待姚老四介绍,自称曹茂廷,在扬州得闻芙蓉皂商机,来这边已有数日,两番登门拜见无果,今日幸有姚掌柜引荐,得以登堂入室云云。

张昊请茶致歉,对方不搞弯弯绕绕,他也不爱扯淡,当即抛出所谓的上中下三策,任君自选。

曹茂廷听罢报价,面色如常,端茶浅酌一口,缓缓将杯盏搁在手边黄花梨五足茶几上,貌似沉吟。

姚老四无精打采的坐一边,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张昊乜斜这厮一眼,倒也理解对方的心情。

胰子大卖,定金接到手软,大概做梦都能笑醒,却料不到他要卖皂方,还要帮他筛检豪商巨贾,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能开心才怪。

猪队友完全没有助攻的觉悟,他只能赤膊上了,不待曹茂廷开口,便说道:

“曹员外,你既然登门,情况想必了解得七七八八,这笔生意是手快有,手慢无。”

曹茂廷笑了笑。

“小官人,在下能否去贵坊看看?”

“理当如此。”

张昊又伸手请茶,拉扯闲话,套对方的根脉。

小良看回茶,退到厅柱边,眼珠子跟着一只花间蝴蝶乱飘,见老娘远远的朝这边招手,悄悄往台阶挪几步,转身跑了过去。

“去问少爷,南市老莫来了,要不要打发他走。”

小良返回花厅,趴少爷耳边嘀咕,得了示意,跑去门房见老莫。

不大一会儿,张昊听到脚步声,起身给曹茂廷介绍花径过来的客人。

“那个年纪大些的,便是本地丝业会馆莫执事,他家东主也看上了我这门生意,盛源齐家的名头响彻大江南北,曹员外想必认识。”

曹茂廷道,“钻天洞庭遍地徽,苏州齐东主的大名,如雷贯耳,却不曾打过交道。”

大明商帮基本以省为单元,但能用县下乡镇命名为商帮的,仅有一个,即苏州洞庭商帮。

洞庭商帮在苏州西南郊外吴县太湖之中,居洞庭东西两山,当地盛产碧螺春、桑蚕等。

本地商人利用洞庭得天独厚的水运,运进本埠缺少的粮食,贩出畅销全国的苏州丝绸等。

由于洞庭商帮惯于削尖脑袋钻营,连“天庭”都能打通,因此有“钻天洞庭”之绰号。

譬如皇家岁造缎匹,名义上是官府织染局造解,实质上,根本离不开齐家之类的民间私营大作坊。

老莫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入厅,与张昊见礼。

“小官人,这位是苏州杨掌柜,代表我家东主,来府上拜见。”

张昊伸手延坐,心里有些奇怪,自己城里城外来回跑,老莫这个瘪犊子,好像每次都能碰个正着,这么巧,不会是派人盯着我吧?

“莫大叔,这位是曹员外,专程从扬州过来,我看在乡亲的份上等你至今。

价钱大伙都清楚,没啥遮遮掩掩的,齐东主要是吃不下,我这边就开卖,都等着呢。”

老莫干笑一声,看向坐他上首的瘦子。

“多承小官人盛情,我家主人发话,生意我们要一半。”

杨掌柜拱手言罢,扭头大喇喇对曹茂廷道:

“曹大掌柜是吧,可还记得在下?并州、宝丰茶庄,怎么,不记得啦,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并州是古地名,大致在山右太原、大同,以及关外河套一带,不过大明的丰饶河套,早就被鞑子抢去了。

行内人都懂,秦晋相连,均做边关生意,那就离不开走私,因此用模棱两可的并州生意,指代走私买卖。

曹茂廷端详对方片刻,捋须含糊道:

“宝丰号,好像在哪听说过,恕我健忘,具体实在记不清了。”

杨掌柜阴阳怪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