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风吹稻浪,大暑将至农事忙。
开国时候,江南五府是大明粮仓,俗云:苏湖熟,天下足。
如今民间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说,因为江南地区产业结构变了,大明的粮食供应基地,渐渐成了棉纺丝织业中心。
不过有明一代,江南的重赋不曾有变,不到全国6%的田地,税粮却占国课23%,也就是全国平均水平的4倍(没粮就交银子)。
江阴稻麦二熟,张家庄与众不同,全县开镰最早,割稻、晒谷、翻田、插秧,赶在霜降前,还能割一茬晚稻,一年三熟,辛劳倍增。
为了抢收抢种,庄客鸡叫头遍就要下地忙碌,天黑才回家,一日三餐都在田间地头。
午间歇晌,庄客们躺倒荫凉处就睡着了,帮厨的老人孩子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老廖拉上一车饭桶菜盆回村,得知又捉住一个凫水进入北河的贼人,也没在意,忙不迭去村东口顶班,顺路还给打谷场挑去一担凉茶。
护院小鲁见庄头过来,钻进路边值房去补觉,老廖沏壶茶,去槐树荫下坐了,摇着蒲扇闭目养神。
鸣蝉声声聒噪,呱呱嗒嗒、吱吱呀呀的蹄声和车轱辘声隐约传来。
一个老汉赶着驴车缓缓到了庄口,停在道旁林荫里,老廖起身给过来的老汉拱拱手。
“进村第一个路口左转就是仓房,最近送油料的颇多,价钱公道,还有芙蓉皂相赠,老哥自去。”
“那敢情好,杂骨往日是废物,不想贵庄还收购,小老儿走村窜乡收了些送来,有劳,有劳。”
老汉喜滋滋牵驴进庄。
老廖坐下自嘲的笑笑,他原以为骨头榨不出啥油,做胰子只能靠种芸苔、收大豆,本高利薄,没想到骨渣磨粉能作牲口饲料,香胰子更是被城里奸商炒成天价。
徒弟之前交代说要严加防范,他没当回事,结果又出乎他意料,眼红皂利的奸商们盯上了田庄,最近日夜遭贼,都是收了外地人银子,来打探皂坊秘密的地痞。
他不敢再安排田庄护院下地劳作,专一防火防盗,幸亏庄客都是招募的外地流民,拖家带口者居多,吃喝不愁有钱拿,婚丧嫁娶张家全包,否则难保不会泄密。
上工铃敲响,大人小孩顶着烈日投入劳作。
“少爷。”挑运秧苗的小赫叫了声,抬手朝南边指指。
顺着田埂过来两人,其中一人手拿折扇遮阳,正是南市会馆执事——莫大掌柜。
这个老王八带走胰子样品后,便起了歪心思,看来是打探不出制皂法子,着急上火,按捺不住了。
胖虎抹把汗闷声道:“这厮脸皮够厚的,还真敢过来,少爷到底是咋想的?生意恁好,非要卖方子。”
小赫骂他:“你懂个屁!”
“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胖虎闷头挑着秧苗去邻近水田,上个月他帮着黑娃骂老秦婆娘,被老李收拾一顿,少爷不闻不问,他变老实许多。
人形插秧机张昊直起身,扭扭酸胀的小腰,去田埂上摘帽脱褂倒茶喝。
自打开镰他就住在了庄上,每日鸡叫头遍爬起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劳作不得闲。
“乡下简陋,老叔别嫌脏,坐下歇歇。”
张昊把脚边泥板凳踢过去,倒茶递上。
“不敢,不敢。”
老莫慌忙接过脏兮兮的杯子,挥退随行的小厮,满脸堆笑坐了,诌媚道:
“乡里乡亲,咱县父老谁不知道小官人最是平易近人,不然我一个买卖人哪敢这般随便来见,没的让人耻笑不知礼数。”
张昊懒得和这个老狐狸兜圈子,直接道:
“前儿个日升号老康介绍个朋友,要买下江右(江西)经销权,一口价,五万两银子,爱买不买,小爷没工夫陪他们磨嘴皮子。”
老莫手一抖,下巴不多的胡须又被他拽掉一根。
大东家让他两路齐进,明面上先探口风、再拖一拖,暗地里想法把皂方弄到手。
其实他也是这个打算,那天从张家出来,他就想明白一件事,对方在打他背后东主的主意。
甚么老沙介绍一个扬州富商,不过是借口,所以说,只要他不急,急的自然就是对方。
孰料芙蓉皂眨眼就风行市面,紧接着是香肌润肤皂,梅兰竹菊虞美人,名头花样百出。
坊间各总传闻都有,据说句容那边有个秀才,拿香胰子作定情之物,还成就一段佳话哩。
香胰子的名头传到大东主耳朵里,苏州飞鸽传书接连不断,让他赶紧想办法。
可怜他为了刺探皂方,前后砸进去二百多两银子,结果连个屁的消息也没得到。
打行裘花死活不接刺探皂方的活儿,他让下人雇的地痞要么铩羽而归,要么音讯全无。
北关姚老四更是油盐不进,这条败狗仿佛一夜之间抖了起来,鼻孔朝天的样子能把他气死。
前天他花了五十多两银子,请一个外地客商喝酒,得到一省经销权五万才能买断的消息。
大明两京十三省,那就是百万大银,眼前这小子胃口之大,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的预料。
今日一早他收到鸽信,东家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小子请去苏州,否则拿他是问。
他喝口凉茶压压心焦,斟酌着词句,露出一副愧疚模样,试探道:
“小官人有所不知,今年丝绸市价跌跌不休,会馆几个东家为此伤透脑筋,因此耽误些时日,并非有意疏忽小官人,昨日东主来信,想见见小官人,我亲自陪你去趟苏州如何?”
“眼下怕是不行,你也知道,咱县解运上方玉粒进京,用的脱壳机是我家作坊打造,家父不知听谁多嘴,要我做几台送常州,奈何铁料煤炭匮乏,我正发愁此事呢,真的走不开。”
张昊皱着小眉头挠抓脊背,手指头上揉捏出一粒污垢泥丸。
老莫无语之极,扫一眼大人小孩倾巢出动的田野,再看看眼前光着膀子的黑炭头,做唏嘘感佩状。
“这事儿乡亲们都知道,小官人仁义,造福乡梓,令尊体恤百姓,实乃我等之福。
小官人,这笔生意太大,我家东主难免迟疑不决,还望小官人说个条理出来,也好让我给上面一个交代。”
张昊感觉身上发烫,金乌偷移,晒着了,往树荫下挪挪椅子。
“条理很简单嘛,两京十三省,买经销权我送方子,另有上中下三策供你们参考。
下策譬如老康他们,五万买断一省生意,中策以大江为界,一口价,二十万。
上策就是当初我给你家东主的建议,五十万,直接买下我的方子,垄断皂业。
三个价位,都是良心价,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良心价?你咋不去抢呢!
老莫差点气笑,随即意识到,这卖皂方的生意,比抢皇杠还要爽快来钱,而且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张昊不以为然道:
“老叔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卖的可是摇钱树,最近家里门槛快要被外地客人踏破,都赶去姚四哥那边也避不开,只好来田庄躲躲,烦滴很。”
老莫眉头紧锁,“有人买下一省经销,若是不守规矩,如之奈何?我若买断,小官人真格不卖了?”
张昊陡地翻脸,起身怒道:
“芙蓉城谁不知道小爷我一诺千金!你有本事吃下,我立马把皂坊扒喽!”
“小官人息怒,息怒。”
老莫赶紧打扇子陪笑脸。
“我滴小爷哟,这不是问问嘛,你咋就上火呢?”
张昊一把推开他,气呼呼坐下。
“我看你是糊涂了,试问我这芙蓉皂生意,除了盐铁丝瓷茶,还有什么买卖能比?
你卖盐卖茶,能垄断一省之利?难道这还喂不饱你?
只要买了我的方子,谁敢倒卖过界,那就别怪我把秘方大白天下!
再说了,契约在手,难道没有王法?
至于那些小贩越境货卖,都是小打小闹,你吃肉时候,还在乎漏些汤水?
话说回来,咱们生意成不成无关紧要,当初你相帮之情我不会忘,只管来进货,给你优惠价。”
“那我就先行谢过了,小官人且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