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那种最冷酷的青白色,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寒玉,毫无温度地铺在北伐大营的每一个角落。朔风如刀,卷着塞外的沙砾,在帐幕外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这声音,对于枕戈待旦的明军士卒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但今天,它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因为,中军大帐里,那根擎天之柱,正在摇摇欲坠。
一道佝偻的身影,踏着这刺骨的寒意,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中军大帐。来人是王老爹,军中的首席医官。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被晨间的露水和汗水浸得半湿,背上的药箱沉甸甸的,仿佛装的不是药材,而是整座大军的重量。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眼窝深陷得像是两个黑洞,里面盛满了血丝与焦虑。花白的胡子乱糟糟地粘在下巴上,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老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可他的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那是医者面对生死关头时,一种近乎本能的执着与锋利。
“情况怎么样?”王老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他一边问,一边将那宝贝疙瘩似的药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帐内的案几上。药箱与木案接触的“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大帐里,竟如惊雷。
守在床边的亲兵统领张忠闻声抬起头。这位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猛将,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雄狮,焦躁、无力,眼眶红得能滴出血来。他摇了摇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挤出几个字:“还是……老样子。高烧不退,跟烙铁似的。刚才……咳了一次。”
张忠的声音顿住了,他看了一眼床榻,眼神里是彻骨的恐惧。“咳出的血……比昨天还多,鲜红鲜红的,像是……像是把心都咳出来了。”
王老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地坠向无底的深渊。他没有再多问,径直走到床前。
帐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病态的温热与死亡的气息。常遇春,这位被大明将士尊为“战神”的男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无异。
他的脸,不再是往日那种被烈日和风霜雕琢出的古铜色,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中,透出两团不祥的潮红,像是雪地里绽开的血色梅花,妖异而危险。嘴唇干裂,紧紧抿着,仿佛在昏迷中依旧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角力。他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仍在微微发抖,那是身体在对抗高烧时产生的寒战。
王老爹伸出布满老茧和药渍的手,搭上了常遇春的手腕。
指下的脉搏,细、弱、浮、数,像一根游丝在狂风中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裂。王老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能感觉到,这位大明的擎天玉柱,体内的生命之火,已经微弱到了极致。
“把将军扶起来。”王老爹收回手,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两个亲兵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一件绝世珍宝。他们一人一个,小心翼翼地将常遇春的上半身托起,让他靠在一个厚厚的枕头上。
王老爹解开常遇春的衣襟,那具曾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精壮胸膛,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是他赫赫战功的勋章,但此刻,在这些勋章之下,是正在被病魔侵蚀的躯体。
王老爹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常遇春的背上,仔细地听着。
“呼……呼……”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沉重的、黏腻的杂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勉力拉扯,又像是有水在肺里沸腾。王老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听得很清楚,那是明显的湿啰音,是肺部被感染后,炎性分泌物堵塞气道的声音。
“王老爹……”张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张地盯着王老爹的每一个表情,“将军……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老爹缓缓直起身,沉默了良久。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张忠那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会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终于,他抬起头,迎上张忠那充满希冀与恐惧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是‘肺痨’。”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张忠的脑海中炸响。他踉跄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被旁边的亲兵赶紧扶住。
“不……不可能!”张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将军的身体比牛还壮!他能在雪地里睡三天三夜,能一顿吃下三斤肉,能一口气斩杀十几个鞑子!他怎么可能得这种富贵病?你……你是不是搞错了!”
“肺痨,从来不分体质。”王老爹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它就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专等人最虚弱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将军常年征战,风餐露宿,沐风栉雨,身体的底子早已被掏空了。这次北伐,塞外气候突变,寒气入体,加上连日奔袭,心力交瘁,最终……诱发了这潜伏的病根。”
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惜:“将军不是病倒的,他是……被自己的赫赫战功给累倒的。”
张忠愣住了,王老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是啊,这些年,将军何曾有过一天安生日子?从和州起兵,到鄱阳湖水战,再到攻克元大都,然后又是这一次深入漠北的追击。将军就像一把永不知疲倦的战刀,为大明王朝劈开了一条血路。可刀,也是会卷刃的;人,又怎能是铁打的?
“那……那还有救吗?”张忠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王老爹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走到案几前,打开了自己的药箱。那药箱里,一层层隔开,摆放着各种药材和工具,井井有条,这是他几十年行医养成的习惯。
他从里面取出几味药材:百合、生地、熟地、玄参、贝母、桔梗……他将药材一一摆开,嘴里念叨着:“这是‘百合固金汤’的方子,是养阴润肺的。我加了些川贝,加强清肺化痰的功效,又加了三七,希望能帮他止血。”
张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凑上前去,接过那张写着药方的桑皮纸。可就在他接过纸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王老爹递过纸来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那不是累的,也不是冷的,而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无力。
张忠的心猛地一沉,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老爹的眼睛:“王老爹,您……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老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这一生,看过太多生死,也说过太多善意的谎言,但这一次,他骗不过眼前这个和常遇春情同手足的男人。
“瞒不过你的眼睛。”王老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说实话,这个方子……只能吊着将军的命,缓解一下症状,却……无法根治。将军的肺,已经烂得像个破洞的筛子,这汤药,不过是往筛子里倒水,能留下一滴是一滴,却堵不住那千疮百孔。”
“那怎么办?”张忠彻底慌了,这个在战场上从不皱一下眉头的汉子,此刻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道就……就眼睁睁地看着将军……”
他不敢再说下去,那个结果,他想都不敢想。
“还有一个办法。”
王老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忠心中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什么办法?王老爹,您说!只要能救将军,别说上刀山下火海,就是要我张忠的命,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王老爹的脸上,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犹豫和挣扎。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回到药箱前,从最底层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
这个瓷瓶通体乌黑,没有任何花纹,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王老爹在将它捧出来的时候,神情却庄重得像是在捧着一件关乎国运的传国玉玺。
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掉蜡封,一股奇异的、混杂着草木与泥土的腥气,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
“这是‘雷公藤’。”王老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剧毒,断肠草见了它都要退避三舍。寻常人误食一钱,半个时辰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张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王老爹话锋一转,“它也是治疗肺痨的猛药。古医书有载,‘以毒攻毒,起死回生’。对于将军这种病入膏肓的情况,寻常的温补之药已经无济于事,唯有用这种至刚至猛的毒药,才能杀死肺里的痨虫,清除腐肉,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他打开瓶塞,倒出一粒龙眼核大小的黑色药丸,递到张忠面前:“可这东西,全凭一个‘量’字。用量得当,便是救命仙丹;用量稍有偏差,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就会立刻毙命,神仙也救不回来。”
张忠看着那粒静静躺在王老爹掌心的黑色药丸,只觉得它像一只蛰伏的魔鬼,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这……这哪里是药,这分明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常遇春的命!
“这……”他迟疑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王老爹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怕我赌输了,怕我害了将军。但是张忠,你看看将军!”
王老爹猛地指向床榻,声音陡然拔高:“他的情况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用这个药,我敢断言,他撑不过三天!三天之后,大军的擎天之柱就要倒了!到时候,我们十几万大军,群龙无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塞外,会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用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用,就是等死!你选!”
王老爹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张忠的心上。是啊,将军倒下,整个北伐大军就完了!他不能赌,但他更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