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沉默了片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别轻易跪我。”
他转身从自己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五十两银子,塞到赵四手里:“这个你先拿着,寄回家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赵四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哭得更厉害了,连连摇头:“不,将军,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着!”常遇春眼睛一瞪,“我常遇春的兄弟,家里遭了难,我当大哥的能看着不管?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立了功,拿了赏银,再还我!”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不过,光给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你放心,我会写一封奏折,亲自送到陛开仓赈济。陛下是明君,不会坐视不管的。”
那一夜,赵四从帅帐里出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觉得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这条命,就是常将军的了。
常遇春从不把他麾下的士兵当成冰冷的数字,一个个可以随意填充在阵型里的棋子。在他眼里,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家有口的兄弟。他记得很多人的名字,知道他们家乡在哪,甚至知道他们家里有几个娃。
正是这种独特的、近乎“野蛮”的人格魅力,让他麾下的这支军队,凝聚成了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他们或许没有徐达麾下那支中央军的纪律严明、阵法精妙,但他们却有着一股原始的、野性的、悍不畏死的狼性。他们是一群被常遇春用烈酒和情义浇灌出来的狼,他们愿意为这位与他们同吃同住、情同手足的将军,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军中的岁月,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操练、喝酒、骂娘和兄弟情谊中缓缓流淌。常遇春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这群桀骜不驯的汉子紧紧地吸附在自己周围,将他们锻造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然而,当夜深人静,喧嚣散尽,常遇春独自一人坐在帅帐中,面对着那盏摇曳的孤灯时,他脸上的笑容和豪迈便会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深沉与忧虑。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北方地图。这张地图,他已经看了无数个夜晚。地图上,大都的位置,已经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圈了出来,旁边,朱元璋御笔亲书的“北平”二字,龙飞凤舞,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攻克大都的喜悦,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被冲刷得淡了。胜利的荣光,如同绚烂的烟火,虽然耀眼,却终究短暂。烟火散尽后,留下的,是更加沉重的现实。
元顺帝虽然仓皇北逃,但元朝的残余势力,尤其是那些盘踞在广袤漠北的蒙古骑兵,依然是悬在大明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就像草原上最耐心的饿狼,虽然暂时被击退,但那双贪婪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这片刚刚被解放的、肥沃的疆土。
“王保保……纳哈出……扩廓帖木儿……”
常遇春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位能征善战的蒙古将领,都代表着数万精锐的草原铁骑。他们失去了中原的繁华,却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动性和团结性。他们就像一根根扎进大明肌体里的毒刺,不拔出来,终将后患无穷。
“巩固战果……”常遇春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他知道,仅仅守住长城以南的土地是远远不够的。防守,永远是被动的。只要北方的威胁还在,大明就永无宁日。百姓无法安居乐业,商旅不敢畅通往来,新生的王朝,就像一个坐在火山口上的巨人,看似强大,实则根基不稳。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笔,蘸了蘸朱砂。
他的目光,从北平开始,一路向北。那片广袤的、被标注为“漠北”的区域,在他眼中,不再是空白的未知,而是一个个即将被征服的目标。
他的笔尖,在地图上划过。
一条线,从北平出古北口,直指元朝的夏都——开平。
另一条线,从北平出居庸关,经大同,穿越沙漠,奔袭元朝的政治中心——和林。
还有一条线,沿着辽东走廊,直取盘踞在那里的纳哈出部。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每一条线,都意味着无数的牺牲和流血。
但常遇春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再次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充满了嗜血的渴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大军,如黑色的潮水般席卷草原,将那些桀骜不驯的蒙古骑士,彻底碾碎在铁蹄之下。
他这把已经磨得锋利无比的刀,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再次出鞘的那一刻。
军中的岁月,是积蓄力量的岁月,也是等待号角的岁月。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亲兵在帐外高声禀报:“报——!将军!金陵八百里加急密信!”
常遇春心中一动,猛地转过身。能让朱元璋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绝非寻常军务。
他快步走到帐门口,一把接过那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信封上,是朱元璋那熟悉的、带着几分草莽气息的笔迹,只有一个字——“春”。
常遇春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北元余孽,勾结高丽,蠢蠢欲动,意图窥伺辽东。辽东乃我大明东北之屏障,若有闪失,则北平震动,京师不安。徐达正于西北经略,分身乏术。朕思来想去,能当此重任者,唯吾弟常十万也。命你即刻着手,整备兵马,粮草,不日,朕将下旨,命你为征虏大将军,总领大军,远征辽东,扫清东北,以固国本。钦此。”
信纸从常遇春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
他的眼中,那摇曳的灯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有兴奋,有杀意,更有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无限渴望。
辽东……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巨大的地图。他的手指,越过北平,重重地按在了那片位于东北方的土地上。
“好……好一个辽东!”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微笑。
“这把刀,终于……又要饮血了。”
帐外,风声呼啸,仿佛是无数战马在嘶鸣,又像是万千士兵在呐喊。一场席卷整个东北亚的风暴,即将在这座简陋的帅帐中,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