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朱元璋已站在应天府的丹陛之上。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像极了战场上空盘旋的孤雁,一声声叩在他紧绷的眉峰上。案头堆叠的塘报墨迹未干,张士诚的水师在太湖操练的消息、陈友谅派人联络方国珍的密报,还有麾下诸将报来的伤亡清单,红的黑的字混在一起,像摊开的一幅血色江山图。
“诸位都看到了。”他伸手将塘报往前推了推,宣纸上的褶皱里还沾着昨夜未燃尽的烛灰,“拿下金陵是喜事,可城头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咱们手里的兵就快不够填护城河了。”
常遇春的虎目在晨光里闪了闪。他靴底还沾着采石矶的泥,甲胄的缝隙里卡着攻城时带的木屑,这些天总觉得左臂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那是去年跟陈友谅的人在长江上厮杀时,被流矢划开的口子。此刻听着朱元璋沉郁的声音,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硌得掌心发疼。
“陛下,”他往前跨了半步,铁甲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末将愿去招募新兵。”
朱元璋抬眼时,正撞见他颧骨上那道月牙形的伤疤。那是少年时在濠州城外跟地主家的恶奴打架留下的,如今倒成了最显眼的军功章。“你有把握?”皇帝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张士诚的人在常州招兵买马,陈友谅更是把湖广的壮丁往死里抓,咱们能招到多少可用之材?”
“末将有个笨法子。”常遇春咧嘴笑时,伤疤像条活过来的小蛇,“他们抢壮丁,咱们选汉子。身板得能扛得动粮草,心眼得对得起天地,这两条占了,剩下的交给末将的铁鞭子。”
满朝文武忽然都笑了。谁不知道常将军训练新兵有两宝:一根浸过桐油的枣木鞭,还有一壶能驱寒的烧刀子。鞭子抽在偷懒的兵卒身上,疼得三天爬不起炕;可谁要是练得卖命,他能把自己的酒壶塞到人手里,任凭新兵们喝得满脸通红。
朱元璋也跟着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淌出些暖意。“好个常十万,”他起身拍了拍常遇春的肩膀,龙袍的袖摆扫过对方甲胄上的锈迹,“给你三个月,我要看到一支能跟你当年带的先锋营媲美的队伍。”
“末将遵旨!”常遇春单膝跪地时,膝盖撞得金砖地“咚”一声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三日后,金陵城外的校场就竖起了“招兵处”的大旗。旗面是用缴获的元军帐布改的,洗得发白的布面上,“保境安民”四个大字是常遇春亲手写的,笔锋刚硬得像他手里的长枪。
第一个来报名的是个瘸腿的汉子。他拄着根枣木棍,裤管空荡荡的,显然是丢了一条腿。校场的兵卒想把他轰走,却被常遇春拦了下来。“你这样……”常遇春的话没说完,就见汉子猛地将木棍往地上一戳,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令牌。
“小人是庐州营的,”汉子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年守和州时被元军的炮炸断了腿,营里的兄弟都死光了。听说常将军招兵,我想……我想给兄弟们报仇。”
常遇春捏着那块刻着“庐州卫”三个字的令牌,指腹抚过边缘的缺口。他记得那场仗,和州城破时,守将带着残兵在巷子里跟元军死磕,最后无一生还。“你叫什么?”他沉声问。
“王二柱。”
“会干什么?”
“小人以前是伙夫,能做饭,能辨认草药,还能……还能给战马钉掌。”王二柱的头越埋越低,“将军要是嫌我碍眼,我就……”
“留下吧。”常遇春打断他,“新兵营得有个管伙房的,你去给弟兄们煮锅热汤,比拿枪杆子有用。”
王二柱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泪。他想磕头,却因为只有一条腿,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常遇春伸手扶了他一把,就见远处尘土飞扬,一群扛着锄头的汉子朝校场跑来,领头的后生手里举着块红布,老远就喊:“常将军!俺们来当兵了!”
那后生叫李铁柱,是附近李家村的。前阵子张士诚的兵去村里抢粮,把他爹打伤了,还是路过的明军给送了药。“俺们不求当官发财,”李铁柱把红布往地上一铺,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十多个名字,“就想跟着将军,别让那些狗东西再欺负老百姓。”
常遇春看着那些名字,有的笔画都写不全,却透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揣着把生锈的柴刀,跟着朱元璋杀地主、闹起义。“好!”他扯开嗓子喊,“想当兵的都站好,我常遇春不看你认字不认字,就看你敢不敢跟我练!”
接下来的半个月,常遇春几乎长在了招兵点。他带着亲兵跑遍了金陵周边的村镇,有时候天不亮就往山里钻,就为了找那些猎户——他们常年跟野兽打交道,身手敏捷,箭法更是准得惊人。有回在栖霞山遇到个姓赵的猎户,能在三十步外射中飞鸟的眼睛,常遇春跟他比了场射箭,输了后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宝弓解下来送了人。
“将军这是干啥?”亲兵急得直跺脚,那可是徐达将军送的礼物。
常遇春却笑得坦荡:“好弓就得配好射手,总比在我这儿蒙尘强。”
就这样,短短一个月,新兵营就凑齐了五千人。有像李铁柱这样的庄稼汉,有赵猎户那样的山野奇才,还有些是从元军里逃出来的小兵,甚至有个叫苏文的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却非要来当文书,说要把弟兄们的故事写下来。
开训那天,常遇春站在校场中央的土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五千人站得不算整齐,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有人还穿着打补丁的布衣,手里攥着的兵器都是锈迹斑斑的。可当他目光扫过去时,那些眼睛里都亮着光,像漫山遍野的星火。
“都给我听好了!”他的声音透过风传得很远,“你们来这儿,不是为了我常遇春,也不是为了当官发财。”他忽然拔出佩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看到城头上的旗了吗?那是咱们汉人的旗!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用来护着这面旗,护着旗底下的百姓的!”
说着,他猛地将刀往地上一劈,坚硬的泥土被划出一道深沟。“谁要是敢欺负老百姓,不用军法处置,我这把刀第一个饶不了他!”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李铁柱扯着嗓子喊:“将军放心!俺们要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就把俺们的头砍下来当夜壶!”
常遇春被逗笑了,把刀收起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个瘦小的身影。那后生站在队伍最末尾,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手里的长枪都快扛不住了,枪杆在地上划拉出细碎的土痕。
接下来的日子,校场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天不亮就响起“嘿哈”的喊杀声,常遇春总是第一个到场,穿着短打,亲自给新兵们示范枪法。他教的枪法不花哨,就三招:突刺、横扫、格挡,都是战场上最实用的保命功夫。“别学那些花架子,”他一边给李铁柱纠正姿势,一边说,“在战场上,能活着砍倒敌人,比什么都强。”
他还请了军中的老兵来讲课。有个叫周大胆的老兵,少了只耳朵,说话漏风,却最会讲军纪。“当年我在濠州,”周大胆指着自己的残耳,“就因为跟老百姓买东西少给了一文钱,被将军罚着在烈日下站了三个时辰。”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可后来打仗,那户老百姓冒着箭雨给咱们送水,那一刻我才明白,军纪不是绑人的绳子,是保命的护身符。”
新兵们听得入神,只有角落里那个叫陈小五的后生,总是躲在人群后面。他身子单薄,握枪的手总在抖,队列训练时常常跟不上步子,好几次被教官训斥,头埋得更低了。
这天午后,常遇春查完营房,见陈小五正蹲在校场边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他悄悄走过去,看见地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个“娘”字。
“想家了?”常遇春的声音吓了陈小五一跳,他慌忙用脚擦掉地上的字,脸涨得通红。
“不……不是的,将军。”陈小五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是在练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