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红巾军的战船一艘接一艘地被击沉,江面上漂浮着越来越多的尸体和残骸——断裂的船桨、破碎的盾牌、染血的兵器、漂浮的头盔……偶尔还能看到几顶红巾军的头巾,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像一朵朵凋零的血色花朵。
血水顺着江水蔓延开来,与浑浊的江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血河,顺着水流缓缓向东而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火炮发射后的硝烟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令人作呕。连江风都仿佛被这惨烈的景象所感染,变得呜咽起来,像是在为死去的亡魂哭泣。
“撤退!快撤退!”
终于,旗舰上传来了撤退的命令。这个命令像一道赦免令,让残存的红巾军士兵们看到了一丝生机。可此刻想要撤退,谈何容易?元军的弓弩手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撤退,箭雨变得更加密集;那些巡逻小船更是如同附骨之疽,紧紧咬住撤退的战船,不断放箭射击。许多士兵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被突如其来的箭矢射中,在撤退的路上倒下,成为了江水的又一份祭品。
常遇春所在的战船也开始调转方向,缓缓向后撤退。他拄着战斧站在甲板上,身体摇摇欲坠。刚才的激战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身上的伤口在不断渗血,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他回头望去,采石矶水寨依旧巍然屹立在那里,寨墙上的元军士兵正挥舞着兵器欢呼,他们的叫嚣声顺着江风传来,充满了嘲讽和得意。
蛮子海牙依旧站在指挥台上,甚至还悠闲地喝了一口酒,仿佛刚才的激战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他的目光扫过狼狈撤退的红巾军战船,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根针,狠狠刺在常遇春的心上。
当残存的战船终于撤回己方的防线时,江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些漂浮的尸体和残骸,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惨烈。朱元璋站在旗舰的甲板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江面上那片狼藉,看着那些伤痕累累、眼神空洞的士兵,手指死死攥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那些曾经跟着他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弟兄们,此刻却像一群丧家之犬,在敌人的防御面前不堪一击;他听到了那些年轻士兵临死前的惨叫,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甘,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他感受到了军心正在一点点瓦解,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士兵中蔓延,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和灵魂。
“报……报告大帅……”
一个浑身是血的将领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被箭矢射穿了骨头。他刚跑到朱元璋面前,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们……损失惨重……战船……战船损失过半……士兵……士兵伤亡……超过七成……”
说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他是这支队伍的千户,昨天出发时,他手下还有五百名弟兄,可现在,能跟着他回来的,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那些鲜活的面孔,此刻都变成了江水中的浮尸。
朱元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空气中的血腥味呛得他喉咙发紧,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不适,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倒下的士兵,那些破碎的战船,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气息……都在无情地告诉他,他又一次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扶起那个痛哭的千户,“去军医那里治伤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千户哽咽着点点头,被亲兵扶了下去。朱元璋重新睁开眼睛,目光扫过周围的将领,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脸上写满了羞愧和恐惧。
“都下去吧,让士兵们休整一下。”朱元璋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将领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甲板上只剩下朱元璋一个人,他望着远处的采石矶水寨,眼神复杂。江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露出了他鬓角的几缕白发——那是连日来的焦虑和疲惫催出来的。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仿佛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撼动眼前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夜幕降临,军营里一片死寂。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也没有了激昂的操练声,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营帐,一个个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们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泥垢,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角落里传来伤员痛苦的呻吟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一个军医正蹲在那里,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条为伤员包扎伤口,动作笨拙而迟缓。没有麻药,没有足够的药品,他能做的,只是尽量让伤口不被感染,至于疼痛,只能让伤员自己忍受。
“啊……疼……”一个年轻的士兵忍不住痛呼出声,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忍着点,兄弟。”军医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过了这阵就好了。”
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有些伤口,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永远的疤痕;有些痛苦,即使过去了,也会永远刻在心里。
“大哥,咱们……还能赢吗?”一个年轻的士兵靠在营帐的角落,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他的手臂上缠着绷带,鲜血已经浸透了布条,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是第一次上战场,今天的惨状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勇气。
旁边的老兵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那是多年前在战场上留下的印记。他拿起一个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劣质的烧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他的胡须。
“不知道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这样打下去,别说赢了,咱们能不能活着回去都难说。采石矶就是个鬼门关,进去多少,就得死多少。”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其他士兵也纷纷开口,语气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我想家了……我娘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早知道这么难打,当初就不该来参军……”
“元军的水寨太厉害了,咱们根本攻不下来……”
抱怨声、叹息声、啜泣声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营帐里,像一团化不开的愁云。
常遇春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没有点灯,就那么默默地坐在地上,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污,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脸上的血已经干涸,结成了暗红色的痂,紧绷着皮肤,让他感到一阵刺痛。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虎口处因为常年握斧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掌心和指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就是这双手,挥舞着战斧杀了无数敌人,也曾经扶起过无数倒下的弟兄。可现在,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仿佛这双手再也握不住那沉重的战斧,再也保护不了身边的弟兄。
营帐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那是伤员们在痛苦中呻吟。常遇春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起了小五临死前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在江水中挣扎的身影,想起了元军士兵嚣张的笑容,想起了蛮子海牙那轻蔑的目光……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他的心底涌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啊——!”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身边的战斧,斧刃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白白送死。朱元璋的强攻策略已经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座该死的采石矶水寨前。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这个局面!
常遇春大步走出营帐,夜风吹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更加清醒。他抬头望向采石矶水寨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元军的士兵们大概正在庆祝胜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