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这条自远古便蜿蜒于华夏大地、见证过无数兴衰荣辱的古老巨龙,此刻正以其独有的方式,咆哮着、翻滚着。墨绿色的波涛,像是被巨兽搅动的墨汁,层层叠叠,卷起数丈高的浪头,又重重地摔碎在岸边礁石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鸣。这仿佛不是水的流动,而是积蓄了千百年时光怒意的龙魂在苏醒,在低吼。
江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无情地卷过连绵数里、密密麻麻的红巾军营帐。每一顶帐篷都仿佛一只蛰伏的野兽,在夜色中沉默着,却又蕴含着即将爆发的力量。风中,除了那刺骨的寒意,还夹杂着远处水寨隐约传来的、如同心跳般沉稳的鼓点,以及那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又像是战神在召唤。空气中弥漫的,早已不是单纯的江水气息,而是浓重的硝烟味——那是无数次小规模冲突留下的印记,是战火即将重燃的前奏;是士兵们挥洒的、混杂着汗水与油脂的体味,带着生命的原始与粗粝;还有一种难以言喻、却又无处不在的气息,那是大战前夜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紧张感,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朱元璋的帅帐内,与帐外那压抑而肃杀的氛围截然不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案上,一张精心绘制的采石矶地形与水寨图摊开,每一道山势,每一处水道,每一个元军据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朱元璋端坐在案前,身形挺拔,却难掩眉宇间的紧锁。他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图纸上的采石矶,那是一个扼守长江下游咽喉的军事要地,地理位置险要至极,如同插入红巾军北上之路的一把尖刀。如今,这里被元朝水师将领蛮子海牙牢牢据守,水寨工事坚固,依山傍水,充分利用了天然屏障,成了他朱元璋问鼎中原、统一天下道路上横亘着的一块巨大绊脚石,一块难以逾越的坚冰。
他的手指,时而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像是在丈量着时间的重量,又像是在敲打着自己焦灼的心跳。大军已在此地集结多日,粮草齐备,战船列阵于江面,如同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每一次斥候传回的回报,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那元军的水寨,比预想的更加森严,了望塔高耸入云,栅栏层层叠叠,火炮排列有序,元军依托天险,显然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甚至可能在等待着红巾军的主动出击,好将他们引入早已布好的杀局。
“大帅,”一个亲兵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天气愈发寒冷了,您要多加件衣裳。”
朱元璋微微颔首,并未抬头,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地应道:“知道了。下去吧,让各位将军也注意保暖,养精蓄锐,大战在即,容不得半点疏忽。”
亲兵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厚重的帐门。帐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朱元璋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以及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他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帐口,掀开一角帐帘,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和翻滚的江面。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沌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
帐外,那连绵的营帐之下,无数双忙碌的手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着最后的准备。月光偶尔穿透云层,洒下几缕清冷的光,照亮了那些忙碌的身影。磨刀石与淬火的铁甲碰撞,发出刺耳而令人心神一振的“哐哐”声响,那是无数把刀剑在经历最后的打磨,每一道寒光都预示着即将饮血的残酷;弓箭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反复拉满弓弦,测试着箭矢的射程与准度,弦响破空,带着尖啸,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是生命在极限状态下的精准与决绝;水手们则分散在江边的战船上,检查着每一根缆绳是否牢固,每一片橹桨是否光滑,确保在即将到来的激烈冲撞中,每一处细节都万无一失。他们的动作或许有些笨拙,或许带着几分紧张,但每一个眼神都无比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这最后的准备之中。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肃穆,那是面对生死考验时,军人特有的表情。但仔细看去,每个人眼神里却跳动着不同的火焰——有对未知战事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天然敬畏,是黑暗中难以完全驱散的阴霾;有对胜利的渴望,那是支撑他们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如同暗夜中的灯塔;也有像常遇春这样,纯粹而炽热的战斗激情,那是一种近乎狂野的、对力量的崇拜和对挑战的渴望,仿佛他们不是要去杀人,而是要去狩猎,去征服。
常遇春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座营帐前,他的营帐比周围的要大一些,也显得更加规整,那是他作为朱元璋麾下猛将的身份象征。他身形高大,几乎要顶到营帐的顶棚,肌肉虬结,如同盘踞的钢索,即使在静立时,也仿佛一柄被精心锻造、却尚未出鞘的利剑,充满了随时会爆发的、令人心惊的爆炸性力量。他不停地搓着手,厚实的手掌在粗糙的麻衣袖口上磨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干枯的树叶在风中翻卷。这不是简单的取暖,在这样寒冷的夜晚,这点摩擦产生的热量微乎其微。这是他内心激动与焦灼的外在表现,像一只被无形枷锁束缚的猛虎,闻到了前方战场传来的血腥味和战鼓声,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渴望挣脱束缚,冲出这营帐围成的“牢笼”,扑向那未知的“猎物”——采石矶,以及守在那里的元军。
“大哥,”他身边一个年轻的士兵,大约是刚从家乡被征召来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动手?那采石矶的元狗,看着就扎眼!他们的水寨,黑灯瞎火的,真像一头怪兽!”
常遇春猛地抬起头,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光芒,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黑暗,直视人心。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带着一种嗜血的兴奋:“急什么?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呢!”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是俯视着那个年轻的士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豪气,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等大哥我冲在最前面,骑着我的黑龙驹,手提这把开山斧,把他们的水寨砸个稀巴烂,把那些龟缩在里面的元狗都挑下江去,你就知道什么叫痛快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营区里却清晰地传开,让周围几个正在忙碌的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投来了敬佩又羡慕的目光。他们都知道常遇春的勇猛,这位“常十万”的绰号可不是白来的,每次战斗,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如同一辆无人能挡的战车,碾碎一切阻挡。
常遇春无法平静。白天朱元璋在誓师大会上那番“直捣黄龙,还我河山”的激昂话语,此刻还在他耳边回响,如同战鼓,擂得他心潮澎湃。那话语里蕴含的不仅是领袖的雄心壮志,更有一种能够点燃所有人热血的力量。“直捣黄龙”,多么诱人的目标!他渴望战斗,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冲动,如同野兽渴望狩猎。他渴望在战场上证明自己,证明他常遇春不是只能躲在后面看别人冲锋的胆小鬼,他渴望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过去的屈辱——那个曾经饥寒交迫、受人欺凌的少年,早已被战火淬炼成今日的猛将,而这一切,都需要用战斗来巩固,来铭记。他渴望让所有人知道,他常遇春,是朱元璋麾下,乃至这乱世之中,最锋利的矛尖!
他密切关注着前线的消息,每一次斥候的回报,每一次将领的调度,都让他心跳加速,仿佛那不是军情,而是直接敲打在他心脏上的鼓点。他甚至能想象到采石矶水寨那高耸的木墙,想象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元军弓箭手,他们拉满的硬弓,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箭矢如同死亡的阴影,随时可能倾泻而下;他想象到江面上两军战船的冲撞,木屑纷飞,水花四溅,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如同金属风暴,震耳欲聋;他想象到自己如何率先登船,如何劈开敌阵,如何将那可恶的蛮子海牙斩于马下……每一次想象,都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如同烧红的铁块投入冷水,激起一阵阵战栗的兴奋。这些画面非但没有让他害怕,反而像兴奋剂一样,让他体内的力量都在蠢蠢欲动。
“报——!”
一个传令兵像一阵风似的急匆匆地跑来,脚步在泥泞的地面上踏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到了帅帐前,猛地停下,身体因为急速奔跑而微微摇晃,大声禀报:“禀告大帅,斥候回报,采石矶方向,元军水寨一切如常,未见异动!”
帐内传来朱元璋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回报:“知道了,下去吧。让斥候继续加强警戒,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