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夏夜,闷热而沉寂,唯有蝉鸣不知疲倦地鼓噪着。
西苑精舍内,冰山融化带来的丝丝凉意,也难以驱散朱厚照眉宇间的凝重。
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并非寻常的奏章,而是几份来自不同渠道、却指向同一件事的密报。
一份是首辅杨廷和以私人名义呈递的“手折”,措辞委婉,却字字千钧。
大意是实务学堂首期生员即将完成课业,依章程当授官职,然吏部文选清吏司呈报的授官方案,因其中涉及“正途”与“实务”出身官员的待遇、升迁路径等根本性问题,在部议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以吏科都给事中为首的清流言官,已准备联名上奏,痛陈此举“混淆流品,坏乱祖宗成法”,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至少将实务生员的授官品级、职权大幅限制。
另一份,则是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秘密呈上的监视摘要。
里面记录了近日几位科道言官、翰林院清流频繁聚会议论的内容,言辞激烈,甚至有人将实务学堂比作“幸进之门”,将主持其事的杨廷和斥为“曲学阿世之奸佞”。
更有一份抄录的、尚未正式呈递的奏章草稿,其中引经据典,将设立实务学堂、另开取士之途,上升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
最后一份,是杨廷和通过司礼监悄悄递进来的“请罪密札”,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与压力,言及自己已成众矢之的,恐难完成陛下托付,恳请陛下早做圣裁,或可“稍抑其锋,以安士林之心”。
三份文书,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了朱厚照的心头。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沉毅的脸庞。
教育、思想改革历来会触动太多现有利益集团的利益,会引来反弹,他在当初清河市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但是没想到携西南平叛之势,开海贸之巨利的威势情况下,反对的力量还如此集中、如此激烈,直接指向了人才选拔这个大明当下最敏感的神经。
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召见任何人。
而是起身,走到精舍一侧那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
他的目光掠过北方的草原,那里杨一清正用新式战法对抗着鞑靼的铁骑;掠过东南的海疆,文贵、赵大勇正面对着佛郎机人的坚船利炮;掠过南方的广州,王良正在算盘与阴谋的漩涡中挣扎……所有这些,都需要新式的人才,需要懂得火器、海贸、算学、律例的干吏!
而这些满口“祖宗成法”、“圣贤之道”的官员,可曾想过,若无周遇吉般的将才,西南叛乱如何平定?若无王良般的能吏,海贸利税从何而来?若无格物院钻研的火炮,拿什么去应对北虏南夷的威胁?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怒意在他胸中翻涌。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门外侍立的王岳心头一紧,却不敢入内。
“祖宗成法……祖宗之时,可有佛郎机巨舰叩关?可有如此纷繁之海贸?”
朱厚照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