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繁荣,像潮水般涨起,但水面下的暗礁,也随之嶙峋浮现。
文贵拒绝了漳州府的宴请,如同在原本就微妙的地方官场关系中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几日下来,市舶司在港口以外的事务,开始变得寸步难行。
招募工匠修缮税仓,府衙推说匠役都在忙于官署修葺,人手紧张;欲划拨临近官地建造营房,户房书吏便搬出一堆陈年卷宗,声称地契不明,需“细细勘核”;甚至连采买日常用度的蔬菜肉食,市价也悄然涨了三成。
“部堂,他们这是用软刀子割肉!”幕僚愤愤地将一份采购清单拍在桌上,“明着不敢对抗,暗地里处处掣肘!”
文贵端坐案后,神色平静地翻阅着王良送来的最新税银入库记录。
那不断攀升的数字,是他此刻最大的底气。
他放下账册,目光深邃:“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做对了,打到了他们的痛处。漳州府乃至福建布政使司,多少人靠着以往的走私分润?我们断了他们的财路,岂能指望他们真心配合?”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既然官府指不上,我们便自己来。拿着市舶司的公文,去江西、去湖广招募工匠,工钱给足。所需建材,若本地价高,便派人去福州、甚至更远的地方采买。至于用地……”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先将海防公所后那片荒滩平整出来,搭建临时营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文贵的应对,展现了一个封疆大吏的务实与魄力。
他不与地方在琐事上纠缠,而是利用手中的财权和人权,另起炉灶,用效率打破僵局。这需要承担“擅专”的风险,但他更清楚,若被地方拖住脚步,新政必将夭折。
与此同时,顾云卿主导的巡海民壮招募,也遇到了麻烦。
愿意应募的多是些走投无路的贫苦渔民或破落户,稍有些身手、熟悉海况的船工水手,大多被本地几家船行和豪强把持,无人敢来应募。
“他们不敢来,是怕得罪人,断了以后的生路。”顾云卿对文贵汇报时,语气依旧冰冷,但眉头微蹙,“而且,我们悬赏海盗的消息已经传开,据线报,‘浪里蛟’张琏和‘混海龙’陈国辉那两股最大的海盗,已经放话,要拿我们市舶司的人头祭旗。”
压力,从陆地蔓延到了海上。
就在这内外交困之际,一艘悬挂着葡萄牙旗帜的武装商船,“圣卡特琳娜号”,在引水员的引导下,缓缓靠泊月港。
这艘船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比常见的中国商船更加高大,侧舷密布炮窗,透着一股冰冷的威慑力。
船长安东尼奥·席尔瓦,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眼神精明的高大男子,带着通译和几名护卫,昂首阔步地踏上码头。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井然有序的新港口,尤其是那些穿着统一服色、使用奇怪符号和表格登记货物的吏员。
文贵在公所正堂接见了这位远方来客。
通译磕磕巴巴地转达着席尔瓦的问候和希望能“公平贸易”的意愿。
文贵端坐主位,气度沉凝,通过通译缓缓说道:“席尔瓦船长,大明皇帝陛下恩准重开市舶,旨在互通有无,惠及万民。凡入港商船,皆需遵守我朝律例及市舶司规章,依律缴纳船钞、货税,不得夹带违禁之物,不得滋扰地方。若能遵守,自当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