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新军那场石破天惊的操演,如同投入帝国这潭深水中的又一块巨石,其激起的涟漪,远超军事层面,深刻震荡着政治格局与人心向背。
当皇帝借新军之威,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讯号清晰无误地传递天下时,许多原本固守在旧有阵营中的人,开始了一场痛苦而现实的精神博弈与利益权衡。
江西,南昌府,一所门庭看似冷落,内里却布置得古雅精致的别院内。
几位衣着体面、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围坐品茗,气氛却不像茶香那般清雅,反而带着几分压抑与凝重。在座的都是南昌府乃至江西都有头有脸的士绅,家族或拥有良田千顷,或控制着某些行业的行会,在乐平血案前,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对吴永年的新政阳奉阴违,或暗中使过绊子。
“陈迪那小子,倒是转得快。”一个留着三缕长须,姓胡的乡绅抿了口茶,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昌隆工坊’的牌子挂起来,听说这个月的出货量,抵得上他陈家以往半年的布匹生意。还得了巡查队几句‘识时务’的夸赞。”
旁边一位面色红润的刘员外哼了一声,声音低沉:“趋炎附势之徒!忘了陈友谅是怎么倒的?与民争利,斯文扫地!我等读书种子,岂能尽学那商贾之事?”
“刘兄此言差矣。”坐在主位,一直沉默着的李姓老者缓缓开口。他家族田产众多,但也涉足瓷器生意,在士林中颇有清望。“形势比人强啊。陛下意志如此坚决,吴参政手段酷烈,更有强军为后盾。乐平陈家,便是前车之鉴。如今京营新军之威,诸位即便未亲见,也该有所耳闻。硬抗下去,恐非家族之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再者,诸位扪心自问,那工坊之利,果真不动心吗?陈迪的‘昌隆’,用的是新式织机,雇的是流民散户,成本大降,布匹质量却更胜一筹。海商争相订购,利润何止倍增?长此以往,我等家中那些靠佃户织布、效率低下的产业,还能维持多久?”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痛处。他们抵制新政,固然有理念不合,看不惯吴永年提拔胥吏、冲击士绅特权的原因,但更深层的,是恐惧既得利益被剥夺。如今,眼看抗拒不仅无效,反而可能招致毁灭,而顺从甚至参与,却能获得远超从前的利润,这种反差让他们内心极度挣扎。
刘员外张了张嘴,想反驳,最终却化作一声长叹:“可是……这工商终是末业,投身其中,恐惹物议,玷污清名啊。”
李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刘兄过虑了。圣贤亦言‘通功易事’。如今朝廷鼓励工商,吴参政的《则例》里,不也写明‘士绅捐资兴办实业,安置流民,与国有功’吗?我等并非放弃田亩,只是将部分资财,投于这‘实业’之中,既响应朝廷号召,安抚流民,又可增家族用度,于国于家,岂不两便?至于物议……”他轻轻一笑,“待到成效显着,税赋增加,流民得安,谁又能说我等不是为国分忧?”
他压低了声音:“况且,我听闻,费宏费学士在《京报》上撰文,暗示将来科举取士,或可增设‘实务策论’,考察经济民生。若家中子弟能于此道有所建树,未尝不是一条新的晋身之阶。”
此言一出,在座几人眼神都闪烁起来。利益的诱惑、现实的压迫、以及对未来可能性的憧憬,交织在一起,逐渐压倒了固有的观念和面子。
胡乡绅率先表态:“李老所言,老成谋国。或许……我等也可合股,在九江仿效那‘兴业工坊’,办个更大的瓷窑?采用新式轮窑和画珐琅技术,听说外洋对此物极为追捧。”
刘员外沉默良久,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试试吧。只是,与官府打交道,还需谨慎,莫要被人拿了把柄。”
一场私下的密谈,标志着江西一部分中层士绅开始从心理上接受并试图利用新政。他们的“转身”或许并非心甘情愿,但在“利”字当头和大势所趋下,这种务实的转变,正在悄然瓦解着反对新政的基层同盟。
紫禁城,文华殿侧的一间值房。
几位素以清流自居、曾多次上疏反对新政的科道言官和翰林院编修,难得地聚在一起,话题却不再是慷慨激昂地抨击时政。
“王侍御,听说你日前上了一本,论及漕运损耗之事?”一位年轻的翰林试探着问一位面容清癯的御史。
那王御史捋了捋胡须,神色平静:“不错。漕运关乎京师命脉,损耗巨大,历年皆是顽疾。老夫查阅了江西清丈后的粮赋数据,发现田亩清晰、征缴有序,可大幅减少中间环节的盘剥与虚报。故而建议,或可参照江西‘官田竞标’之精神,对漕运沿线某些糜费甚巨的仓廒、码头管理,试行‘招商承包,定额上缴’之策,以期减少损耗,充实国库。”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引用的也是江西的“成功经验”,核心却是引入了民间资本和管理,这在新政之前,是他们极力反对的“与民争利”和“败坏纲纪”。
旁边另一位言官接口道:“王兄此议,颇具匠心。如今看来,吴永年在江西所为,虽手段酷烈,但其清丈田亩、明晰产权,于国课确有益处。以往我等只虑其‘扰民’,却未深究其‘利国’之效。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也需与时俱进,讲求实效啊。”
这几人的对话,与数月前在此地痛斥新政“苛政猛于虎”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并非他们的理念一夜之间转变,而是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意志不可动摇,新政已呈席卷之势。继续在明面上硬顶,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失去圣心,断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