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院正房内,灯火通明。
薛林氏卸去了白日见客的钗环,只松松挽了个髻,穿着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绫子寝衣,外罩一件湖蓝色杭绸褙子,正坐在暖榻上,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常嬷嬷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羹进来,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
“夫人,先用点燕窝羹安安神吧,今日劳神了。”
常嬷嬷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抚慰。
薛林氏叹了口气,并未去动那碗羹,目光有些出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
“嬷嬷,明日便是十五了,母亲礼佛的日子。”
“是,老夫人一向重视朔望之礼,雷打不动。”
常嬷嬷应道,观察着薛林氏的神色。
“方才母亲跟前的白芷过来传话。”
薛林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说母亲特意吩咐了,明日让我将桃儿也带去佛堂。”
常嬷嬷闻言,眼皮微微一跳,脸上却立刻堆起安抚的笑容。
“这是好事啊夫人。老夫人这是想见见碧桃小姐呢。您认了干女儿这些时日,老夫人虽未明说,心里定然也是记挂着的,如今主动要见,正是认可了小姐的身份,是给小姐体面呢。”
薛林氏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嬷嬷,你在我跟前多年,难道不知母亲的心思?她若真想见,早该发话,何须等到今日?偏偏选在礼佛之时,当着二房、三房的面……我只怕……”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
“只怕桃儿那孩子,性子虽韧,到底年纪小,没见过这等阵仗,我担心她应对不当,受了委屈。”
常嬷嬷走到薛林氏身后,熟练地为她揉按着太阳穴,语气沉稳而笃定。
“夫人,您这是关心则乱。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老夫人再如何,终究是薛府的定海神针,最重规矩颜面。碧桃小姐是您堂堂正正认下的干亲,老夫人便是看在您的面子上,看在薛府的体面上,也不会过于为难一个孩子。最多……也就是考校几句,看看品行规矩罢了。”
“考校……”
薛林氏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母亲那双眼睛,何等厉害?言语机锋,又岂是桃儿能轻易接住的?唉,明日佛堂,怕是少不了风雨。”
“夫人且宽心。”
常嬷嬷手下力道适中,声音温和却有力。
“碧桃小姐虽年纪小,但聪慧内敛,规矩礼数学得极好,张嬷嬷都夸赞的。再者,有您在旁边看着呢,还能让小姐真吃了亏去?老夫人便是有什么话,当着众人的面,总归要留着余地。退一万步说,即便老夫人真有什么不满,那也是对事不对人,小姐毕竟是晚辈,受几句教诲也是应当应分,算不得委屈。经历些场面,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薛林氏沉默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但愿如嬷嬷所言吧。我只是不想那孩子因我之故,平白受了磋磨。她在这府里,本就还未过几天安生日子……”
“夫人仁心,老奴明白。”
常嬷嬷端起那碗微凉的燕窝羹,示意小丫鬟拿去热一下,转而道。
“依老奴看,老夫人此举,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说明,她已将小姐放在了眼里。明日夫人只需如常带着小姐前去,叮嘱小姐谨守本分,少言多看,恭敬有礼便是。小姐那般灵秀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老夫人便是有心挑剔,只怕也难找到错处。说不定见了面,反而喜欢上小姐的乖巧懂事呢?”
薛林氏被常嬷嬷一番劝解,心头的郁结稍稍疏散了些。
她接过重新热好的燕窝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羹汤下肚,带来一丝暖意。
“嬷嬷说的是,是我想得左了。”
她放下碗盏,神色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既如此,明日你早些提醒我,挑一套不失身份又不至于太过扎眼的衣裳给桃儿换上。头面也拣素净些的,佛堂重地,不宜奢华。”
“是,夫人,老奴省得。”
常嬷嬷连忙应下。
“库房里还有一套新制的藕荷色暗纹绫裙,配着月白比甲,既雅致又合时宜。头面就用那套珍珠的,小巧圆润,最是端庄不过。”
“嗯,你安排便是。”
薛林氏点了点头,又沉吟道。
“一会儿你再亲自去趟疏影轩,悄悄提点桃儿几句,也不必说得太重,免得吓着她。只告诉她,明日随我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问什么便答什么,不知如何回答的,便说‘愚钝不知’,或看向我,一切有我。”
“夫人考虑得周全,老奴这就去。”
常嬷嬷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薛林氏独自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那一弯清冷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明日佛堂之行,是福是祸,终究要看桃儿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