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看向阶梯状的木长椅,四十七个学生抱着乐谱交头接耳,最前排的金发女孩举起手:格雷小姐,这段月光落进青石板,阿姊摇橹唱从前要转调吗?
保持平调。艾莉诺将歌谱翻到背面,那里压着康罗伊寄来的瘦金体信笺,这是三百年前江南船娘们哄孩子的调子,她们摇橹时没法大喘气,所以每个音都像涟漪,得轻轻推出去。她走到钢琴前按下和弦,琴音裹着教堂回音荡开,跟我唱——
唱诗班的声音先像春溪破冰,随后渐次汇入。
当阿姊摇橹唱从前的尾音升上高音时,艾莉诺注意到第三排穿粗呢大衣的男生眼眶泛红。
他是铁路工人的儿子,上周交的论文里写过:我母亲在利物浦码头当搬运工,她哄我时总哼这种软乎乎的调调,像块热乎的烤面包。
演出当晚,教堂挤了近千人。
烛火在穹顶投下晃动的人影,当副歌响起时,前排的老教授突然抓住邻座的手:听!
地板在震。确实,大理石地砖下传来嗡鸣,像有无数根琴弦被同时拨动。
唱到月光落进青石板时,教堂彩窗上的圣徒像突然抖落一片金漆——那金粉飘到半空,竟随着声波聚成螺旋纹,与康罗伊掌心的印记分毫不差。
三小时后,格陵兰观测站的亨利·沃森将咖啡泼在计算板上。
他盯着差分机吐出的纸带,铜制指针正疯狂敲击异常共振的刻度:加尔各答、孟买、开普敦......全球十六个电报站同时收到乱码!他扯下护目镜,指节叩在纸带的褶皱处,但这些乱码的频率......和牛津合唱的声波图谱完全重叠。
能破译吗?通讯兵举着油灯凑近,火光映出纸带边缘的冰碴。
亨利突然抓起鹅毛笔,在乱码间画下交叉线:等南极站的回传数据。他的声音发颤,如果这些字符是......
同一时间,冰原囚笼里的康罗伊正背对着铁栏。
他的喉咙里滚出《十英里之歌》的片段,尾音故意卡在火车鸣笛过铁桥桥字上。
守卫的皮靴声在冰墙后停住,年轻骑士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靴跟碾过冰碴的脆响比前两日轻了些——康罗伊数过,这个叫西恩的小子,第三日起就不再用枪托砸铁栏了。
够了!但喝骂声里没了火气,西恩的呼吸在面罩上凝成白雾,你唱得比我妈哄我时还......他突然住嘴,用枪托敲了敲冰墙,睡你的!
康罗伊转过脸,月光从冰缝里漏进来,照见西恩胸甲下露出半截褪色的蕾丝手帕。
那是昨日他哼到妈妈缝的蓝手帕时,这小子无意识摸过的位置。
他垂下眼,在雪地上用冻僵的手指画圈——第一个圈是西恩,第二个是帐篷里偷偷抄歌谱的中士,第三个是总在换岗时多留十分钟的老卫兵。
第五日深夜,冰牢外传来喧哗。
康罗伊数着脚步,确定是斯塔瑞克的镶银马靴。
门帘掀开的瞬间,冷风卷着伏特加的气味灌进来,斯塔瑞克的影子笼罩住他:明日正午,钟舌合体。
康罗伊抬头,看见对方眼底的红血丝——这五天里,至少有七拨士兵来报告异常共鸣,有个卫兵甚至跪在他面前,说听见亡妻的声音。
他笑了:你知道南极的心跳为什么开始模仿我们的歌吗?
斯塔瑞克的手按在仪式匕首上,指节发白:少耍花样。
康罗伊从领口摸出口琴,金属在月光下泛着淡金——那是詹尼用他第一笔分红买的。
他轻轻吹响,是詹尼最爱的《夏日最后的玫瑰》。
冰原突然震动。
不是雪崩,是从地核深处涌出的共振波,像无数根琴弦被同时拨动。
康罗伊看见斯塔瑞克的瞳孔骤缩,因为帐篷角落的差分机在疯狂吐纸,纸带边缘的冰碴簌簌落下,上面印着完整的《十英里之歌》曲谱,每个音符都工整得像机器刻的。
它......在学你们?斯塔瑞克踉跄后退,撞翻了装伏特加的铜壶。
不是学。康罗伊站起身,铁链在冰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它在说——它早就想唱了。
而你,把它关在冰棺材里当武器。他指向帐篷外,月光下,冰原裂开无数细缝,每道裂痕都泛着幽蓝的光,像大地张开了千万张嘴。
斯塔瑞克的银质胸甲擦过熊皮,发出刺啦一声。
他抓起差分机的纸带,指腹蹭过十英里三个铅字,突然将纸带揉成一团:带他回去!
康罗伊被押回囚帐时,雪停了。
他裹着发硬的毛毯躺下,听见冰层下的震颤更清晰了——那是南极钟体在复诵《十英里之歌》,每个音都比他唱的更透亮。
他摸向毛毯边缘,指甲轻轻划过粗毛线,一根灰线随着他的动作松脱,垂在雪地般的毛毯上,像根等待编织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