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注意到她袖口的蕾丝边有新拆的线迹,应该是刚改过尺寸——这是母亲要处理重要事务时的习惯,总说“衣服不合身,脑子也会打结”。
詹尼端着茶盘进来时,罗莎琳德已经走了。
康罗伊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茶烟在眼前氤氲,模糊了书脊上“伯克郡地方志”的烫金字样。
他想起昨夜火车经过泰晤士河时的汽笛,此刻终于明白,真正的余火不只是来自伦敦——它藏在维多利亚的灰烬里,在霍华德的协议里,在梅隆的电报里,更在母亲那封未拆的便笺里。
风从露台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密函。
“梦想仍在”的字迹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肯辛顿宫小书房的窗棂,漏进来的,是即将破晓的光。
晨厅的阳光在银制茶具上淌成金河时,罗莎琳德·康罗伊的指甲正抵着黑色账册的锁扣。
那是本皮面泛着油光的老账本,锁孔里塞着的细铜丝还带着她昨夜剪断时的毛刺——三年前丈夫咽气前把钥匙塞进她手心,说“这是给乔治留的火种”,此刻她终于要把这火种抛进风里。
“卡莱尔先生。”她的声音像敲在骨瓷杯沿,法律顾问刚落座的身子便顿住。
老人推了推玳瑁眼镜,目光扫过账册封面的压纹:康罗伊家族纹章下,一行极小的烫金字母“dEoNIbUSdUbItANdU”(对一切存疑)——正是老男爵书房壁炉上的铭文。
罗莎琳德翻开账页,第一页的日期刺得他眯起眼:1860年11月,林肯当选总统次日,首笔五百美元汇往波士顿黑人学校。
“整理成年报附件,标题《黎明之前的灯火》。”她指尖划过1861年4月的条目,南军炮轰萨姆特堡当天,两万美元转入巴尔的摩铁路工人互助会。
卡莱尔的喉结动了动,钢笔在速记本上戳出个洞:“夫人,这些......都是未申报的支出。”
“所以要申报。”罗莎琳德将账册推过胡桃木桌面,阳光正好掠过“1862年9月”那页——安提塔姆战役最惨烈的夜晚,康罗伊航运公司的三艘货船避开封锁线,给马里兰孤儿院送去的面粉和药品清单,每笔数目都用红笔标着“非盈利”。“世人总说我们的钱沾着殖民地的血,”她摸了摸袖口新拆的蕾丝线迹,“那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钱,也流进了这个国家的血脉。”
窗外传来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卡莱尔抬头时正看见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的旧军靴踏过草坪。
退役将军的肩章早收进了樟木箱,但腰板仍挺得像根旗杆,手里的黄铜筒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蒸汽传感器——昨天后园玫瑰丛里发现的子弹,让他熬了半宿重新画安保图。
“康罗伊先生。”菲茨杰拉德在书房门口停步,黄铜筒在掌心转了两圈,“明岗全撤了。”他掀开地图,红蓝铅笔在庄园外围画出蛛网般的线条,“蒸汽管网铺到了围墙根,差分机每三分钟扫描一次震动频率。”他指了指地图边缘的十二个红点,“十二名前骑兵士官,今早开始在马厩(园丁)、煤房(煤气工)、街角小酒馆(马夫)报道。”
康罗伊的指尖停在“马夫”那个红点上,想起昨夜露台外的脚步声——不是刺客,是送牛奶的,但菲茨杰拉德还是把送奶路线标进了预警系统。“下次枪手瞄准的那一刻,”将军的拇指重重压在蒸汽管网的线路上,“会有六把枪对准他的头。”
午夜的马蹄声碾碎了最后一丝虫鸣时,詹尼正替康罗伊补西装袖口的金线。
她的银顶针在烛火下泛着暖光,突然停住——窗外传来门房老约翰压低的呵斥,接着是湿布料摩擦的声响。
康罗伊起身时带翻了茶盘,瓷片落在波斯地毯上的脆响,混着信使递信时羊皮纸的窸窣。
信笺没有印章,只在边角压着极淡的铜锈味。
詹尼凑过去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白宫东侧门,雨停之时。”字迹是印刷体,但笔画起收处有细微的顿挫——康罗伊摸出怀表里的铜钥匙,齿痕正好吻合信笺边缘的压痕。
那是去年冬天,林肯在斯普林菲尔德的小酒馆塞给他的,说“留着开真正的门”。
“要回吗?”詹尼的手覆上他手背,珍珠链硌着他的脉搏。
康罗伊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雷声在天际滚成闷鼓。
他想起菲茨杰拉德刚装好的蒸汽传感器,想起母亲账册里那些被雨水打湿的日期,突然笑了:“不用。”他把信笺折成和钥匙一般大小,塞进西装内袋,“他们要的是我亲自去看雨停。”
詹尼替他系好领结时,雨丝开始敲打窗棂。
康罗伊站在窗前,望着乌云缝隙里漏下的星子,忽然想起维多利亚烧信时的火光——那时他以为余火在灰烬里,此刻才明白,真正的火,从来都在等雨停。
雨势渐弱时,他摸了摸内袋的信笺。
晨雾里的白宫东侧门,正在等一个知道何时收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