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阴阳瞳里,一个半透明的、穿着一身五十年代干部服的老者身影,正佝偻着背,站在档案架前。
他的身影很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
他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有一个轮廓。
他正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动作。
他从档案架的最底层,吃力地抱起一个虚幻的档案盒,然后踮起脚,努力地想要把它放到最高层一个同样虚幻的空位上。
可每次,就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手中的档案盒,就会化为泡影,消散不见。
然后,他又会回到原地,再次弯腰,重复这个永无止境的徒劳动作。
每当档案盒消散时,一声充满了疲惫与不甘的、微弱的叹息,就会在空气中响起。
这就是……所谓的异响?
玄子叶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酸楚。
这不是恶鬼。
这是一个连魂魄都算不上的、由强大的执念和遗憾凝聚而成的地缚灵。
他生前,一定是一位极其认真、负责的档案员。那个他怎么也放不上去的档案盒,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个遗憾。
玄子叶没有贸然上前,也没有念诵任何咒语。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老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悲伤的循环。
足足看了十几分钟,他才大概摸清了规律。
他顺着那个老者每次伸手想要放置档案盒的、最顶层的那个空位,缓缓地移动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那个档案架最底层的角落里,一个被灰尘和蜘蛛网覆盖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牛皮纸档案盒上。
“原来,是在这里。”
玄子叶心中了然。
他缓步上前,那老者的虚影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玄子叶来到那个档案架前,弯下腰,伸手将那个布满灰尘的牛皮纸档案盒,拿了出来。
档案盒很沉,上面没有贴任何标签。
他吹开上面的灰尘,打开了盒子。
里面,不是想象中的泛黄文件,而是一沓厚厚的、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就的手稿。
手稿的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不堪,边缘泛着黄。
扉页上,用钢笔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江城市地方志·建国初期工业遗存考》。
——编着者:王守一。
玄子叶翻开手稿。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建国初期,这座城市几乎所有工厂、矿山的历史变迁,从建厂、生产、技术革新,到最后的停产、改制……每一份资料,都详实得令人发指,旁边还配有手绘的地图和设备结构图。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史料了。
这是一个人,用一生的心血,为一座城市的某个时代,立下的一座文字的丰碑。
在手稿的最后一页,玄子叶看到了一段用红笔写的、力透纸背的附言。
“此稿历时三十余载,易稿十数次,于今日终成。憾天不假年,未能亲见其归档入册,刊印成书。此生大憾!”
落款日期,是三十年前。
玄子叶合上手稿,心中一片了然。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在徒劳地重复着动作的老者虚影。
“王守一老先生,是吗?”
他轻声问道。
那虚影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一下。
“您的心血,我看到了。”
玄子叶举起手中的手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您放心,我会让它,回到它该在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它的价值。”
“您,可以安息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个佝偻的、半透明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直起了腰。
他慢慢地转过身,那张一直模糊不清的脸上,仿佛浮现出了一个欣慰的、解脱的微笑。
他对着玄子叶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的整个身影,化作了点点微光,如同一场绚烂的萤火,缓缓地、彻底地,消散在了空气中。
那股萦绕在库房里数十年的、充满了执念与疲惫的灰白色气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整个库房,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属于历史的沉静。
玄子叶站在原地,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手稿,久久没有言语。
他对着虚影消失的方向,也郑重地,还了一礼。
“老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