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南城区,忘川茶馆。
这家坐落在古寺旁边,外观毫不起眼的茶馆,在经历了那场地底堡垒的浩劫之后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
只是原本门庭若市的茶馆此刻却显得格外的冷清,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在品茗闲谈。
茶馆老板刘叔,那个总是笑呵呵的普通市井大爷,正坐在柜台后慢悠悠地擦拭着他那套心爱的紫砂茶具。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与世无争的淡淡笑容,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他这个小小茶馆的老板毫无关系。
然而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那双总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与外表全然不符的锐利精光。
“吱呀”一声,宋澈轻轻地推开茶馆古朴的木门走了进来。
“刘叔。”他对着老板点了点头。
“哟,这不是宋家小子嘛。”刘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到这里来,“来了啊。”
刘叔说着朝茶馆的角落不着痕迹地抬了抬下巴,努了努嘴。
宋澈的目光随之望去,在那里一道单薄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坐着,有些生疏地摆弄着一套古朴的茶具。
那是“影”,或者说应该叫她苏眉。
她依旧是穿着那身宽大的灰色运动服,长发被一根简单的黑色发绳随意地束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在此勤工俭学的普通女大学生。
但她那即便是做着“温杯”动作时也依旧没有一丝多余动作的手,以及身上那股虽然努力收敛,却依然会不自觉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息,都暴露了她真实的身份。
似乎是察觉到了宋澈的到来,或者说是听到了宋澈跟刘叔说话的声音,苏眉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缓缓地转过身。
她手里端着一个小小托盘,上面放着一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她走到宋澈面前,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整个过程安静得就像一道影子。
然后她便又重新退回了角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般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言语,跟宋澈也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宋澈看着眼前这杯茶汤清亮、香气四溢的清茶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以苏眉的性格能为他亲手泡上这样一杯茶,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亲近的表示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由衷地赞叹道:“好茶。”
然后宋澈抬起头,目光穿过氤氲的茶气,望向那个依旧站在角落阴影里的身影。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认真。
“我要走了。”宋澈开门见山地说道。
苏眉那如雕塑般静立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打一场很可能会回不来的战争。”宋澈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苏眉那早已冰封的心湖,荡起圈圈涟漪。
“我不知道这次去需要多久,一个月,一年,甚至……”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一辈子。”
“所以……”宋澈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他看着苏眉那双不知何时已经缓缓抬起充满了困惑与不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江城我还有一些放心不下的人。”
“市局的林薇队长,法医中心的王建国,还有……”他的目光转向旁边始终笑呵呵看着这一切的茶馆老板,“忘川茶馆的刘叔。”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是我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牵挂,我不希望在我离开之后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宋澈看着苏眉,眼神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托付。
他没有下达命令,也没有用任何所谓的“恩情”去进行道德绑架。
他只是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朋友,在拜托另一个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苏眉。”
他第一次叫出了那个他亲手为她取下的新名字。
“帮我守着他们,可以吗?”
苏眉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宋澈那双在袅袅茶气之后显得格外真诚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过无数种宋澈来找她的可能性。
她以为他会像组织里的“执灯人”那般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让她去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
她甚至还想过,他会用那份将她从地狱拉出来的恩情要挟她做牛做马以作偿还。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苛刻命令的准备,因为她觉得这是她欠他的。
但她唯独没有想过宋澈会用这样一种“平等”的姿态,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将他在这座城市里最珍视的“后背”如此轻描淡写地托付给了她这个曾经差一点就要了他性命的敌人?
这就是信任?
“信任”这个词对她而言陌生得近乎荒谬,它像一道和煦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击穿了她冰封多年的心脏,让她指尖发麻,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股强大的冲击,让她必须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能稳住自己那微微颤抖的身体,不至于在对方面前失态。
她看着宋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那个简单的“好”字却仿佛有千斤重,死死地堵在她的喉咙里。
最终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宋澈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躬身到底的瞬间,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从她唇边逸出:
“……好。”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宋澈懂了,他笑着将杯中那已经微凉的清茶一饮而尽。
“多谢。”
告别了苏眉,宋澈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市中心医院。
他要去看的是另一位他放心不下的长辈——王建国,王叔。
王叔的恢复情况比想象中好很多。
虽然打着石膏的腿还不能下地,但他的精神头却极足,正躺在病床上中气十足地对着电话那头某个倒霉的下属大发雷霆。
“什么叫‘疑似’?!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做我们这行的没有‘疑似’!只有‘是’和‘不是’!证据!我要的是证据!!一群蠢货!”
他“啪”地挂断电话,气呼呼地将手机扔在一边。
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一脸苦笑的宋澈。
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辈看到晚辈时带着一丝“嫌弃”的关切。
“你小子跑来干嘛?”他的语气很冲,“不在家好好养伤,瞎跑什么?!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啊?”
宋澈太了解眼前这个嘴硬心软的老法医了,并未在意他“恶劣”的态度。
他只是笑了笑,自顾自地拉过一张椅子在王建国的病床前坐下。
“王叔,我来看看您。”他的声音很平和,“顺便跟您告个别。”
“告别?”王叔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皱起,“你要走?”
“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去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建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宋澈,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
他没有像林薇那样激烈反对,也没有像魏正龙那样从大局角度分析利弊。
他只是像一个即将目送自家晚辈远行的普通长辈,眼神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担忧。
良久,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决定了?”